宋明曦坐在自己書房寬大的書桌前,面前擺着一本翻看的《誌異錄》,手邊擱着一盤他最喜歡的核桃雲片糕。
宋明曦有個很孩子氣的習慣——看書時喜歡吃東西,尤其是甜食。
此時他剛午睡起來,人有些懶懶的,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書,一邊拈起一塊糕點隨意咬一口。
細軟香甜的雪白糖糕裡嵌着飽滿的核桃仁,因爲一做好就切片端上來的緣故,入口還是溫熱的。
“唔……真好吃!”
宋明曦發出滿足的嘆息,挑起眼看向垂着頭,畢恭畢敬地守在門口的蘇云云,似乎在向對方炫耀示威。
蘇云云也感受到了這股刻意的視線,擡起頭疑惑地看向書桌的方向,恰好與宋明曦對上眼,她瘦削的身體輕輕一震,趕緊收回目光,埋下頭,合放在身前抓着裙子的兩隻手緊了緊,捏起深深的褶皺,顯然是一副緊張得不得了的樣子。
呵,膽子只有針尖那麼小。
宋明曦的心放下一半,果然是因爲卓青太好說話,這個女人才敢接近他的。
不過,他的目光還是沒有從蘇云云的臉上移開,反倒更加仔細地打量起來。
蘇云云真的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子,儘管年紀很輕,卻全然沒有少女該有的青春活潑。相反,她的臉很白,是不健康的蒼白,眉眼雖然柔順,卻着實普通,五官之中唯一算得上好看的就只有形狀優美的嘴脣了。就是這兩片薄薄的,不笑時也微微翹起,像是含笑的嘴脣,讓宋明曦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可當他把目光擴大到蘇云云的整張臉時,他又覺得這張臉陌生得厲害。
“你——叫蘇云云吧?”
宋明曦淡淡地開口。
蘇云云嚇了一跳,發出輕輕的抽氣聲,然後慌慌張張地轉向宋明曦,朝他一福道,
“回少爺,奴婢是叫蘇云云。”
“你很怕我?”
宋明曦隻手撐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奴婢不敢!”
蘇云云的聲音更不似少女,低柔中浸着沙啞,因爲緊張的關係,一顫一顫的,聽來有些滑稽。
宋明曦頓時升起一股優越感。
“把你的腦袋擡起來。”
蘇云云身形明顯一僵,片刻後才抖抖索索地擡頭。
看清那張只能用乏善可陳來形容來的臉,宋明曦心裡的優越感更甚,他不由地轉臉看一眼書桌旁邊立着的,供他正衣冠的銅鏡。
那面銅鏡擦得很亮,清晰地映照出宋明曦的樣子。
“阿青,我好看嗎?”
宋明曦想起自己昨晚問卓青的話。那時的卓青被迫騎坐在他身上接受“懲罰”,修長勁瘦的雙腿緊緊夾着他的腰,雙臂也纏繞着他的肩頸,柔韌的腰身在他手中不住顫抖,紅腫的嘴脣翕張着發出帶喘/息的泣音,
“好、好看……”
那飽含情/欲的沙啞聲線恁地蠱惑人心,哪怕僅僅只是回想,也足以讓鏡子裡的宋明曦兩頰紅熱。
他真是瘋了!竟然和一個丫鬟攀比容貌……
不過,明顯是他贏了。
宋明曦故意忽略心中突來的古怪的喜悅感,回過頭朝面前僵直着身體的蘇云云發問,
“卓少爺做的槐花餅好吃嗎?”
蘇云云一臉驚愕,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宋明曦再問,
“蘇云云,卓少爺做的槐花餅,好吃嗎?”
蘇云云都要被他臉上不冷不熱的表情嚇哭了,雙腿一軟跪倒地上,哽咽着答道,
“回、回少爺……卓少爺做的、做的餅……很好吃……”
“是嗎?”
宋明曦遺憾地嘆口氣,
“可惜昨日送到我這兒來時已經冷透心了,我瞧着膩,就全部扔出去喂貓了……”
蘇云云的眼神閃了閃,宋明曦假裝沒看到,伸手從碟子裡又拈起一塊雲片糕,笑道,
“幸好卓青做的雲片糕更好,我也就不覺得那麼可惜了。蘇云云,你想嚐嚐嗎?”
“奴婢不敢!”
蘇云云猛地把頭磕到地上。
她總算明白宋明曦爲什麼會如此陰陽怪氣了,原來二少爺是爲着昨日卓青與她獨處的事在吃醋。
蘇云云雖然嘴巴不甜,腦袋不滑,但認錯還是會的,當即伏身貼到地上,哭求道,
“二少爺,奴婢知道錯了!奴婢以後一定離卓少爺遠遠地,一句話……不!一個字都不同他說,請二少爺饒了奴婢吧!”
“你還算聰明。”
宋明曦合上書站起來,一步步踱到蘇云云跟前,慢慢道,
“以後你就在書房伺候吧,記住,不僅不能同他說一個字,連看他一眼都不許。”
“是,二少爺,奴婢遵命!”
蘇云云連聲應道,保持着趴伏的姿勢,直到宋明曦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上,她才脫力似地癱在地上。
“呵呵……”
緊接着,書房裡響起一陣壓抑的笑聲,低柔中浸着沙啞,時斷時續的,聽來十分詭異。
“卓青呢?”
尋遍廚房、小花圃和自己的臥房,都沒發現卓青身影的宋明曦不悅地看一眼跟上來的碧瑤,戰勝“對手”的滿腹喜悅早煙消雲散了。
碧瑤屈膝一福,道,
“回二少爺,卓少爺之前一直在整理小花圃,不久前阮嬤嬤過來把他請走的,說是老夫人傳喚。”
祖母叫卓青去做什麼?
宋明曦暗暗納悶,他們今早是同祖母一起用的早飯,有什麼事那個時候就該說的,祖母怎麼又單獨把卓青叫去了?
莫非是不想讓自己知道?
宋明曦有些不放心,調頭就往宋老夫人的院子趕去。
卓青拘謹地站在宋老夫人面前,眼睛微微垂着,下意識地避開她的注視。
因着宋老夫人對卓青父親的救命之恩,卓青對宋老夫人一直敬愛有加。可這敬愛裡又摻雜了一點畏懼。也許是宋老夫人馳騁商場多年的緣故,積澱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尤其是她那雙眼睛,老而彌精,盯着人看的時候銳利無比,彷彿能看進人的心坎裡去。
“青兒,你呀,還是老樣子,什麼都好,就是麪皮太薄了。”
宋老夫人低頭喝口茶,再擡頭時,臉上浮起慈祥的笑。這一笑,屋子裡的氣氛就融洽多了,卓青的身體也沒那麼僵硬了,擡起頭很不好意思地看宋老夫人一眼。
“傻孩子,快過來這裡坐。”
宋老夫人拍拍自己身下的軟榻。
那張軟榻很長,中間置了一方鏤空雕花的檀木小案,上面放着一個點燃的香爐和一套紫砂茶具。宋老夫人坐在小案的一邊,手裡捧着一隻茶杯。她今日穿一身絳紫色撒金雲紋緞面,灰白的頭髮挽成簡單的髮髻,沒戴任何珠翠,只插了一支流雲狀的黃花梨木簪。看起來端莊又慈祥。
卓青想到了自己的孃親,心口一暖,便不覺得拘束了。
走到小案的另一邊坐下後,宋老夫人親自倒了杯茶遞給他,卓青恭敬地雙手接過,道了聲謝謝老夫人。
宋老夫人佯怒地斜他一眼,
“說多少回了,怎得就改不過來口?”
宋老夫人從卓青進宋府那天起,就一直讓他叫自己祖母的,可卓青礙着自己的身份,總是不肯。
“對、對不起,老夫人……”
卓青侷促地道歉。
宋老夫人沒繃住笑了,立在她身邊的阮翠也笑了,
“卓少爺真是老實得招人疼。”
“可不是麼?青兒就是太老實了,我都擔心他會被明曦欺負了去。”
宋老夫人說着,伸手拉住卓青的手,關切地問道,
“青兒,二少爺對你可好?”
感覺老夫人的視線在自己的脖子處停留了一會兒,卓青不自覺地抓住衣襟攏緊一些,紅着臉點頭道,
“老夫人,少爺他待我很好。”
這些日子宋明曦是怎麼對卓青的,宋老夫人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不過聽卓青親口說出來,她才覺得徹底安心了。
“你們兩個好好的,祖母就放心了。”
她輕輕拍幾下卓青的手背,滿面溫和的笑容裡盛放出期待,
“青兒,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自然知道祖母的心願。既然二少爺現在回心轉意了,你可要好好努力呀……”
曉得卓青容易害羞,宋老夫人沒把話說得太直白,可即使如此,卓青的整張臉還是紅透了。
宋老夫人瞧着都替他熱得慌,兩人各喝了一杯茶,宋老夫人就放他走了。
“老夫人,您怎麼……不向卓少爺提提那件事?”
卓青一走,阮翠就附到宋老夫人耳邊,小聲地問道。
宋老夫人笑着搖頭,
“不必問了。”
“可是您……”
雖然在宋老夫人身邊隨侍多年,阮翠有時也猜不透她的心思。比如今日吧,老夫人請卓少爺過來,主要就是爲了那件事。可兩人才說了幾句話,老夫人就隻字不提了……
“小翠,你剛纔沒仔細看看青兒嗎?”
宋老夫人含笑問道。
阮翠卻是看了的,特別是宋老夫人盯着卓青脖子看的時候,她也注意到了,就跟着瞄了兩眼。
“啊……老夫人,您說的是……卓少爺脖子上的印子!”
那些印子紅紅紫紫的,一個接着一個,從卓青的脖子根兒延伸到他的耳朵下面,儘管他幾次拉起衣服衣領遮擋,可還是露了些出來。
宋老夫人和阮翠都是過來人了,當然知道那些印子是怎麼弄上去的。
“青兒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你我都看在眼裡。好不容易明曦醒悟過來了,我又何苦作那惡人?”
宋老夫人頗有感觸地嘆道。
阮翠也是感概良多,可比起兩位少爺,她更掛心的是宋老夫人。
“您說的在理……不過……依着二少爺現在對卓少爺的寵愛,爲何卓少爺還沒有好消息?”
宋老夫人露出苦惱的神色,
“按理說是不應該的。周大夫給青兒診過脈的,他的身體沒有問題……難道是明曦他……”
宋老夫人腦袋裡閃過一個念頭,還沒成形,就聽見門外的丫鬟在喊二少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