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淳”
李雲芳剛想誇方淳乖,話纔出口,眼前忽然晃過一道人影,直直地衝着方淳跑過去。她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更是疑惑得不得了,司徒先生緊緊抓着方淳的手做什麼
方淳也被猛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男人嚇住了,呆呆地任由他握着,直到手裡的盤子啪一聲掉到地上,他纔回過神來。
小豬形狀白白胖胖的饅頭在地上四散滾開,沾滿了泥土,顯然是不能吃了。那是方淳從昨天晚上李雲芳和麪開始就眼巴巴盼着的,可他還一口都沒吃到
方淳委屈又傷心地撇下嘴,眼睛裡漫起一層霧氣,
“壞人”
他“狠狠”地控訴害自己打翻盤子的人。
卻發現“罪魁禍首”竟然比他還哭得傷心,兩行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不要錢似地滴滴答答地沿着下頜往下落。
“你、你”
難道是自己太兇了
方淳有點過意不去,連忙手忙腳亂地安慰他,
“你別哭啊我、我不罵你了你是不是餓了我去給你盛一碗粥”
“阿淳”
說着就要轉身的方淳,被擁進一個的懷抱裡。司徒毓那一聲呼喚,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與感情,帶着不可抑制的泣音。
“阿淳阿淳你還認得我嗎”
他不停地撫摸着方淳緊繃的後背,想讓他放鬆下來。可方淳好像被他來勢洶洶的親密嚇到了,皺着臉朝李雲芳投去求救的眼神,
“芳姨”
視線掃到卓青的時候,他驚喜地叫道,
“青兒,你回來了”
“方大哥。”
卓青應得有些無奈,自從方淳的父母病逝,李雲芳收留了方淳之後,他就把李雲芳視作自己的孃親,每天都像剛破殼的雛鳥一般跟在她身後轉悠,漸漸地還模仿起她的言行。在聽見李雲芳喚卓青青兒以後,他就再也不肯喊對方弟弟了,執意學着李雲芳親暱憐的語氣叫他青兒。偏偏他的嗓音極富磁性,故作女子腔調,聽起來委實怪異好笑。
“青兒、青兒這裡有壞人”
比起身材嬌小的李雲芳,高出一大截的卓青肯定更有勝算,方淳轉而向他求救。
“阿淳,我不是壞人”
司徒毓心下一痛,抱着方淳的手臂不由得鬆開了些。方淳趁機掙開他,像受了驚嚇的兔子一般飛快地跑到卓青身邊,躲到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偷看“壞人”有沒有追上來。
“阿淳”
司徒毓當然立刻就跟過來了,他伸長手要去摸方淳的頭髮,方淳有了卓青庇護已經不怕了,“兇惡”地瞪他一眼,
“你就是壞人抱得人家好痛”
他邊說,邊揉揉被擠得發痛的手臂。
“阿淳,對不起”
被情人嫌棄得底兒掉,司徒毓頓覺灰心喪氣,之前乍見方淳時迸發出的璀璨神采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一下灰敗下去,腦袋垂着低低的,雙眼也垂得低低的。
像個做錯事等待懲罰的孩子。
方淳覺得他看起來有點可憐,於是壯起膽子探出大半個身子,像撫摸村口王婆婆家看門的大狗阿黃一樣輕輕地摸着他的腦袋順毛。
“那個你不要傷心嘛,我嗯,我不怪你了”
雖然小豬饅頭沒有了,但芳姨還熬了粥,放點糖霜一樣好吃的。
司徒毓驚喜地擡起頭,朝方淳露出一個混着淚水的微笑。
“謝謝你,阿淳。”
司徒毓有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年輕時就是攫陽城裡出了名的美男子,因爲他爲人有些冷傲,臉上少有表情的緣故,每每笑起來,哪怕只是輕輕地勾起嘴角,也堪稱絕豔,無不撩花旁人的眼。
雖然他現在已經不再年輕,可他溫柔繾綣的笑顏,依舊讓方淳看得癡了。
甚至忘記了害怕,伸長手去觸碰司徒毓形狀優美卻稍顯涼薄的雙脣。
“軟的。”
他把手指輕按在司徒毓的脣間摩挲。
司徒毓的眼睛也彎了起來,長長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一般輕顫,很快就吸引了方淳的注意力。
他企圖握住那雙閃着光的亮晶晶的眼睛。
可睫毛劃在手心癢癢的,有點不舒服,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只盯着司徒毓一個勁兒地看。
“你真好看。”
也許是看得太久了,他有點不好意思,爲了表示自己沒有白看,方淳給了司徒毓一句讚美。
司徒毓聽得心都要融化了,反握住方淳的手,又想把人拐進懷裡。默默旁觀這一切的李雲芳卻忽然開口道,
“阿淳,你肚子不餓啦”
她一說,方淳就收回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摸摸,然後重重地點兩下頭,
“餓”
“那你自己先去廚房喝粥好不好”
李雲芳溫言細語地哄他,司徒毓看出她想支走方淳,臉色不由得變了變。
“好。”
方淳乖巧地應一聲,不捨地看司徒毓一眼,走出兩步,又倒回來,扯扯他的袖子問道,
“嗯你唔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吃”
可能他自己也覺得白粥不夠吸引人,想了想,又加一句,
“芳姨有給我買糖霜哦,放在粥裡可甜了”
司徒毓恨不得把頭都點掉,可李雲芳沒給他這個機會,她走上前插進兩人之間,催促方淳道,
“阿淳,芳姨有事情和司徒先生說,你自己吃好不好”
方淳向來最聽李雲芳的話,雖然捨不得,他還是依言鬆開了手,依依不捨地走進廚房,掩上門的時候,他還不忘再看司徒毓一眼,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嘀咕道,
“原來他叫司徒呀”
爲什麼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呢
方淳皺起眉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想得肚子都咕咕叫了,還是沒想起來。
“娘”
見李雲芳執意支開方淳,卓青也很是不解。
李雲芳沒有搭腔,迴轉身打量司徒毓時,她眼裡泛起一點冷意。
那點懾人的冷意,像一顆粗礪的石子,倏地在司徒毓的心裡激起不安的漣漪。
“司徒先生,裡面請。”
李雲芳的態度也由熱情轉爲禮貌的疏遠。
“伯母,您先請。”
司徒毓側身讓開路,李雲芳沒有多言,斂起眉眼徑直朝堂屋走去,司徒毓緊隨其後,卓青與宋明曦綴着最末,幾人的表情都很微妙。
堂屋還算敞亮,不過陳設很簡單,只擺了幾個木櫃和一張吃飯用的木頭方桌,桌上放了一套粗瓷茶具,茶壺還在往外冒熱氣,應該是才沏好的茶。
鄉野地方,幾人也就不拘泥主客尊卑,總共就幾張凳子圍着一張方桌,也沒什麼可講究的。各自揀了位置坐好,卓青爲衆人倒上茶,李雲芳就把視線落回司徒毓臉上了。
“你就是曾經和阿淳在一起的男人吧”
因爲自己的孩子是神裔,還嫁進了宋府作男妾,所以李雲芳對兩個男子互生情愫這種事並非不能接受。可要她直白地說出司徒毓是方淳的人,她又覺得彆扭,故而問得比較委婉。
“娘,你怎麼會知道”
司徒毓還未作答,倒被卓青搶了先。
因爲他實在太過驚訝,看樣子李雲芳已經知道方淳發病的原因,卻一直瞞着自己。
李雲芳拍拍他的手,歉然道,
“青兒,不是娘故意要瞞你的,只是娘答應了方嬸,這件事對誰都不說”
其實李雲芳一開始也是不知道的,後來方淳的母親病重,臨終前將方淳託付給李雲芳,又盼着有朝一日方淳能夠清醒,才流着淚將方淳一夕之間瘋掉的真相告訴了她。
“家門不幸當真是家門不幸啊”
已經病入膏肓,連起身都做不到的方嬸突然有了精神,還破天荒地吃了一大碗飯。李雲芳當時就有不祥的預感,猜想方嬸的時候可能到了,她現在的模樣大約就是人們說的迴光返照了。
喝完李雲芳喂的藥,她沒有同往常一般昏睡,反而撐起瘦得只剩骨頭的身體,垂着牀沿掉眼淚,直呼家門不幸。
李雲芳知道她說的是方淳。
可方淳是她看着長大的,打小就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再往上就更了不得,考取了秀才不說,還成了村裡唯一的教書先生。
不過造化弄人,好端端的一個人,不知怎得就瘋了。
但那怎麼能怪到方淳身上
他只是病了,又沒有做過給方家抹黑的事,方嬸怎麼能說如此重的話
“你是不知道阿芳,你是不知道啊”
方嬸聽李雲芳替方淳辯解,眼淚更是撲簌而下。
“本來這個秘密我和我家老子都決定要帶到棺材裡去的。可阿淳現在這副樣子,我們兩個老的又沒有幾天好活,若不是阿芳你心善,我們一家三口就只有抱在一起死了我和老頭子活了大半輩子,倒是沒什麼可惜,可憐我家阿淳,二十幾歲,就變得半癲不癡的,我們、我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呀”
方嬸哭得嗓子都有些啞了,李雲芳怕她傷心出好歹來,忙柔聲寬慰道,
“方嬸,您彆氣,也別急,好好養病是正經,阿淳我會替您照顧好的。”
“阿芳,我的病我自己清楚,恐怕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你是個好人,你家青兒也是好孩子,請你們看在我們幾十年老鄰居的份上,分阿淳那孩子一口飯吃,一件衣穿,只要不餓着他凍着他,我老婆子和阿淳他爹下輩子做牛做馬,來還你們這份大恩”
方嬸說着,就要給李雲芳作揖。
“方嬸,您這是做什麼”
李雲芳趕緊拉住她,
“您儘管放心將阿淳交給我,我一定好好待他,不讓他有半點委屈。青兒也會把阿淳當作自己的哥哥,以後我老了,還有他照顧阿淳。”
得了李雲芳的許諾,方嬸總算是放下心中巨石,可她的表情卻變得更加哀傷,甚至摻進了數不盡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