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全是一等一的機變之人,誰也不用開口,答案就已經呼之欲出,
於培東!
也只能是於培東!
時至今日,曾經困擾溫諒許久的謎團終有了合理的解釋,如果真是吳系發起的進攻,可爲什麼省報就能無視省委和青州的雙重壓力,以何等的決心和勇氣率先向糧案開炮?爲什麼當事態越來越嚴峻的時候,青州方面卻不能從省裡得到任何的援助和維護,任由許復延衝鋒陷陣,舉步維艱?
當時溫諒還以爲於培東又在玩那套所謂的高屋建瓴、冷眼旁觀的政治智慧,正如同他在青化廠一案中所表現的那樣,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肯輕易表態。溫諒甚至不無惡意的猜想他是不是已經喪失了對江東的控制力,只能放手讓青州自生自滅。
可如今看來,一切卻都在人家的掌控之中。
自古帝心難測,能得上位者無不是操控局勢和人心的箇中高手,溫諒畢竟層次和級別太低,此時木已成舟,大局篤定,才驚覺此案別有洞天。
房中一片寂靜,直到服務員小心翼翼的敲門聲響起,才讓衆人回過神來。溫懷明不欲再深談下去,先道了聲“進來”,然後對左雨溪道:“這道‘八仙過海鬧羅漢’來頭可是不小,是衍聖公府上喜壽宴的第一道菜,選魚翅、海蔘、鮑魚、魚骨、魚肚、蝦、蘆筍、火腿爲‘八仙’,將雞脯肉剁成泥,在碗底做成羅漢錢狀,稱爲‘羅漢’。製成後放在圓瓷罐裡,擺成八方,中間放羅漢雞,撒上火腿片、薑片及汆好的青菜葉,再將燒開的雞湯澆上即成,古時這道菜一上就開鑼唱戲,是最喜慶不過……”
溫懷明轉眼討論起了美食,左雨溪不置可否,淡淡的聽着,劉天來卻沒這樣的好性子,剛被溫諒一番話驚的嘴都合不攏,腦袋一時沒轉過來彎,迷糊道:“秘書長,這個衍聖公是什麼玩意?”
溫懷明笑道:“衍聖公不是什麼玩意,就是孔子孔聖人!”
“哦,我知道,天老大,孔老二嘛……可順義這檔子事……”劉天來突然閉上了嘴,不錯,正是天老大,孔老二,在江東這一畝三分地上,於培東老大,吳文躍老二,如今老大跟老二起了衝突,神仙打架,作爲他們這樣的小嘍囉,此時此刻除了吃菜看戲還能怎麼辦?
劉天來明白了溫懷明話裡的意思,對這位秘書長的認識更深了一層。誰能想到在順義糧案中雷厲風行、鋒芒畢露的他,骨子裡其實是何等的謹慎和小心?
溫懷明見劉天來終於冷靜下來,他轉移話題的功力不在溫諒之下,笑道:“劉局去過孔府嗎?”
劉天來又是一愣:“沒去過!”
“那真是遺憾了,三年前我還在政研室,跟着文化局去過一趟。記得孔府門前有副對聯很有意思:與國鹹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並老文章道德聖人家。劉局,知道有意思在哪裡嗎?”
劉天來終於死了繼續討論順義的心,苦笑道:“我大老粗一個,懂什麼對聯文章的,請溫秘書長指點一二。”
“指點不敢當,”溫懷明饒有深意的望了他一眼,道:“這副對聯裡的富字無點,章字一豎直通立下,意思是說從來富貴無頭,文章自能通天。”
劉天來被他言語之中的機鋒搞的怕了,皺着眉頭苦苦思索箇中深意,感覺似乎抓到點什麼,卻又不是那麼清晰,一時倒噤了聲。
溫諒和左雨溪相視一笑,既然牽扯到於培東,有些話就不好當着劉天來的面講,不過既然辛春生開了口,手中又有拖孟偉華下水的死證,青州這邊的活應該做完了,剩下的就得看於培東的打算,是要以進爲退,還是要趕盡殺絕,都跟溫懷明他們的關係不大。
這頓飯各懷心思,自然吃的不夠盡興。準備結束時,溫懷明的電話響起,他看了眼號碼,對三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去一邊接了電話。
幾分鐘後,溫懷明走了回來,對劉天來道:“許書記讓咱們立刻回順義,今晚連人帶卷宗全部移交……”
溫諒插話道:“省裡來的人?”
溫懷明搖搖頭:“中紀委!”
三人再次愕然,久久無聲!
溫懷明和劉天來急匆匆離去,左雨溪起身坐到溫諒身邊,輕聲道:“你怎麼看?”
溫諒沒有答話,以手蘸水在桌面上畫了幾條交錯縱橫的線,好一會才答道:“中紀委的人,應該早就到了江東!”
左雨溪眼睛一亮,思路瞬間活絡起來,道:“不錯!”
溫諒細細想來,自從介入青州爾虞我詐的官場爭鬥之後,許多似是而非的內幕到此刻都有了脈絡可尋。
於培東鐵腕經營江東數載,雖然算不上跋扈,卻絕對一言九鼎,政令之下莫有違抗,連吳文躍也退避三舍,輕易不敢一較鋒芒。卻不料此次高層內鬥於培東不慎涉水,消息傳來,江東震動,曾經被強壓下去的矛盾和衝突噴薄欲出,短短几個月內局勢竟有了崩盤的可能。
政治無非是一個強者上弱者下的遊戲,一旦失去對江東的控制力,對本就在努力修復跟高層關係的於培東來說更是雪上加霜。要知道此時國內政局滌盪,總書記全會之後多次巡視講話,無非是爲了安定人心,穩住大局,要是這個關節於培東治下的江東重地再起波瀾,無疑給他的政治生命劃上了句話。
見風使舵是官場生存的必備法則,眼見於培東前程黯淡,往吳文躍身邊靠攏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省裡的話語權也在向政府一邊傾斜,可於培東身處嫌地,又投鼠忌器,只能步步退讓,形勢已然不妙。恰好青化廠案發,許左兩系合力,對吳系干將周遠庭發動猛烈進攻,成爲這盤死局的一招活棋。所以纔有了之後於培東的高調錶態,對溫懷明大加褒揚,對許復延鼎立支持,所圖不過圍魏救趙,先緩一緩吳文躍蠶食的腳步和胃口。
結果許溫不負所望,硬是於不可能中打掉了這個堡壘,給了吳系一個沉重打擊。吳文躍由此察覺步子有點快,對於培東也不無忌憚,態度收斂許多,可於培東梟雄心性,明面上看偃旗息鼓,兩人相安無事,卻暗中佈局,推動順義糧案一步步走進他預定的軌道,直至今日一劍封喉。
所以溫諒才猜測中紀委應該早在暗中調查江東糧食系統的貪腐弊案,於培東必然做了大量配合工作,而吳文躍卻被瞞在鼓中。至於中紀委怎麼會恰好在這個時候來調查江東,只能說於培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佈局更勝一籌。
至於順義糧案,溫諒估計應該只是一個偶然!郭昌盛攔車告狀之後,消息怎麼傳到於培東耳中並不重要,對一個省委書記來說,這都是毛毛雨了。顯而易見,中紀委對孟偉華的調查並不成功,很可能尚在外圍遊晃,不得其門而入,順義之事很可能被他們當作了一個突破口,並不一定要從中拿到什麼鐵證,因爲無人可以斷言一個小小的縣級糧庫可以牽扯到省裡去。但正因爲縣級糧庫的目標太小,通過暗中運作搞大聲勢,並不會讓對手察覺到什麼異常。加上許復延在青州鬥跨了周遠庭,都當他抄家上癮,又在大題小做借案子來剷除異己,從而不會跟中紀委聯繫到一起。
對於培東來說,他先是借青化廠一案警告了吳文躍,要是旋即再起大案,黨同伐異之心表露太過,對他的處境非但沒有幫助,反而更加有害。就算藉此打敗了吳文躍又如何,要知朝中省內不知多少眼睛盯着這邊,一旦失了人心,隨之去位,不過跟吳文躍前後之間。
所以順義這個小地方纔成了爭鬥的重中之重,一子盤活了整個局面!
這一招打草驚蛇,投石問路,溫諒曾在青化廠一案陷入僵局時也用過,結果證明確實是用來破局的不二選擇。順義越鬧越大,孟偉華必然露了馬腳,被中紀委抓到把柄,所以辛春生才苦等不來省裡的奧援,心死之下全招了出來。
以此上下呼應,鐵嘴鋼牙也得撬出一個洞來,中紀委今晚公然亮相,想必手中的證據足夠了了這次糧案。
單從順義就可以想見,此次江東糧食系統必然被一掃而空,影響之大,牽連之廣,後果實難預料。吳文躍受此沉重打擊,雖不至於一蹶不振,但絕對要雌伏許久,可對於培東來說,這樣的結果就一定好嗎?
溫諒說了這個疑慮,左雨溪道:“雖然上面要求穩,但前不久京內處置的高層就是以反腐的名義定罪,於培東此舉不能說違背上意。何況這一次由中紀委牽頭主辦,棍子怎麼也打不到他身上來,要不你以爲於培東單單爲了打擊吳文躍就借了中紀委這面大旗?那中紀委也未免太不值錢了!”
這倒也是,左雨溪畢竟久在官場浸淫,這一層看的更透,中紀委不僅要遮風,還得幫於培東擋雨,至於幕後二者有什麼交易,溫諒不想知道,也沒資格知道。
疏通了前因後果,溫諒感嘆道:“無論是把握時機,操控佈局,還是層層推進,步步爲營,所有人都是棋盤上的一顆小棋子,這等手段我只能高山仰止,心嚮往之……”
左雨溪探手過去,輕笑道:“打打殺殺有什麼好,你已經夠壞的了,再壞下去可怎麼辦呢?”
溫諒哈哈大笑:“那就再壞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