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諒愣了下神,道:“怎麼這樣說?”
寧夕俯視着手中的酒杯,明黃的水色倒映着清冷的容顏,彷彿在現實和虛妄中劃了一條朦朧的界線,不知哪一邊是真,哪一邊是假。
過了好久,她低聲道:“爺爺一旦決定不退下來,從現在開始,寧家將成爲衆矢之的……”
溫諒這才明白過來,坐到了寧夕身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同樣的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思緒轉回一年多以前,他第一次見到寧虎臣,那時候的老爺子已經被莊懋勳逼的萌生退意,連過大壽都能收到莊系送來的《神龜圖》贗品,可見以當時的局勢,似乎也只有退一步,才能讓寧家暫時得到喘息的機會。
但“退”這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千難萬難,因爲寧虎臣所代表的不僅僅是他自己,也不僅僅是寧家的嫡系子孫,而是纏繞在寧家這棵參天大樹下的許多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退一步,是海闊天空,還是萬丈懸崖?
沒人知道!
除了兩世爲人的溫諒!
溫諒當時沒敢開口,是因爲他清楚的知道,一中全會寧虎臣退下來之後,緊接着就遭遇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洪水,藉助這次大水的天賜良機,各地駐軍頻頻調動,莊懋勳盡顯翻雲覆雨的經世之才,運用各種手段拉一批打一批,捧一批踩一批,將寧系在軍隊裡的勢力徹底分割開來,然後用了四五年的時間一步步弱化蠶食,終於把寧系打壓的再也無力反抗,直到三十多年後,權力更迭,寧系才初步恢復了元氣。
一時的“退”,是爲了將來的“進”。但世事如棋,除了神仙,沒人知道當下走的這步棋,到底是妙着,還是臭子!
從寧虎臣的角度,暫時性的退讓,可以從詭異莫測的朝局中抽身出來,從明處躲到暗處,然後慢慢的等待時機,佈局反擊。這本該是一招不錯的妙着,可誰能想到僅僅一年後就遇到了千年不遇的洪災,軍隊無可爭辯的成爲抗災的主力,也給了莊系順理成章的藉口大肆安插人手,從而搖動了寧系的根基。
要是寧虎臣尚在其位,這一切不說能夠完全避免,至少不會敗的這樣的快,這樣的慘。蛇無頭不行,兵無主自亂。這是《三國演義》裡第118回的一句名言,沒了寧虎臣,或者說沒了他在軍委的位置和權力,寧系在面對莊系的瘋狂進攻時。一來缺了大義,二來缺了信心,所以一敗再敗,終至一蹶不振。
這也是爲什麼李青牛送給寧虎臣的四句箴言裡有“因水成囚”之意。溫諒當時就想到清楚明白,只是這些事牽扯到了太多的東西,連李青牛那樣神神叨叨的牛逼人物都不敢明言。他幾個膽子,敢跟寧虎臣說您老別退了,退了就是個坑?
可沒想到,眼看着要到了一中全會召開的節骨眼上,寧虎臣竟然改變了主意,恐怕此時此刻,京城裡有不少人都夜不能寐,苦思冥想這老頭到底哪根筋搭不對了?
溫諒也有同樣的疑惑,這又不是過家家,今天當媽,明天當爹,後天當起了看門狗。寧虎臣是什麼人?性子火爆,一言不合就敢拍桌子罵娘,可能從一個放牛娃走到今日,縱橫政壇幾十年屹立不倒,依仗的就是無人可比的決斷力,豈能毫無緣故的說變就變?
“知道老爺子爲什麼這麼倉促的改變主意嗎?”
“應該也不是倉促間做的決定,本來去年決定要退下來的時候,爺爺就有點心不甘情不願,他倒不是戀棧權位,只是被人逼着退下來跟自願退下來是兩碼事,以他的性子,實在忍不下這口氣。”
寧夕側過身子,將腦袋枕在溫諒肩頭,道:“雖然爺爺沒有明說,但據我猜測,大概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跟陳隆起和雷家有關,我們先是和雷家合作了恆沙礦業,關係比起以前更加的緊密,在政府方面多了一層助力,又因爲提前預測了經濟危機,卻不懼流言蜚語給國務院方面提供了信息,讓陳隆起提前有了準備,在面對這場大風暴時沒有那麼的手足無措,規避了許多本來無法避免的損失,這次陳隆起接見我就是一個訊號,對寧家釋放友好信息的訊號,在這個時候,能夠和陳隆起這個鐵面總理搞好關係,對寧家而言,實在是雪中送炭;第二點,卻跟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關。燕系突然對莊系發動的進攻,動靜鬧的太大,雖然在老一的干涉下已經趨於和緩,但莊懋勳這一屆的政治局委員已經鐵定泡湯,頂多做個候補委員,看似兩字之差,卻浪費了五年的時間。吃了這麼大的啞巴虧,莊系正是首尾難顧,焦頭爛額的時候,又得到雷家和陳隆起的支持,所以爺爺才決定繼續留任,既能用最後的時間護着寧家走一程,等下面人成長起來接班,不至於青黃不接,給人可乘之機,也能坐鎮朝中,當一枚定海神針,不至於讓派系之爭把朝政搞的越來越亂。”
其實仔細分析,跟雷家的合作,是溫諒的主意,關於經濟危機的預言,也是溫諒告訴的寧夕,再到燕系這次的進攻,源於範明珠的背叛,也跟溫諒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說雖然不是溫諒直接告訴寧虎臣讓他不要退位,以免後悔莫及,但最終促使寧虎臣改變主意的因素卻都離不了他或明或暗的參與。
虎嘯山林,因水成囚,日落星盤,逢京解難!
溫諒想明白了前兩句,卻沒有想明白後兩句,如果想到了這一層,就會對李青牛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也就知道了臨別時他送給自己的那兩句對聯“九重天子寰中貴,五等諸侯門外尊”中必定別有深意。
“不管是什麼原因,老爺子的決定一定有他的道理,咱們猜來猜去也是無用,”溫諒沉吟道:“不過老爺子要是不退,莊系緩過神來,估計不會善罷甘休……”
那一世寧虎臣退讓的結果,是寧系被連根拔起,當然,這個結果包含了太多的偶然因素,要不是那場幾乎擊垮了半個華國的大水,可能就是另外一個結局;而這一世不退的結果,將來如何尚不可知,不過短期內一定會被莊系視爲眼中釘肉中刺。
“所以我剛纔說,對寧家是不是好事,還不好說,但對你我,卻一定不是好事!”寧夕伸手抱住溫諒的虎腰,螓首緊緊的鑽在他的懷裡,道:“莊系跟燕系的矛盾會在一中全會後趨於平和,到了那時,就該輪到我了。”
溫諒嘆了口氣,抱着寧夕的手緊了一緊,他何嘗不明白寧夕的意思,寧虎臣不退,莊系自然會重新將目光投注到這邊來,而作爲連接寧雷陳三方紐帶的恆沙礦業和寧夕,毫無疑問將成爲莊系下一步行動的最佳的着手點。
以前的寧夕,由於自身的弱小,根本進不到那些大人物的視線裡,可現在卻因爲恆沙礦業和陳隆起的賞識,已經無法躲在別人身後的影子裡,即將成爲爲寧家承擔風雨侵襲的那一面銅牆鐵壁。
“小依,你要當心……”
寧夕搖了搖頭,坐直了身子,單手摸着溫諒的臉頰,道:“只要有寧家在,只要我小心一點,他們奈何不了我……倒是你,你……”
“我?”
“我怕會連累到你……”
這不是寧夕杞人憂天,欲對付主幹,必先剷除枝葉,本就是對方的拿手好戲。寧夕和溫諒的情侶關係,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根本無人知曉,就是雷方也只能猜到他們彼此似乎有意,卻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但除此之外,寧夕在青河豆漿和本草若蘭都有鉅額投資,雖然隱秘,卻瞞不過有心人,一旦真的鬥起來,誰也不敢保證對方會不會拿溫諒開刀?
政治,從來不是一個純潔無暇的遊戲!
“連累我?”溫諒揚了揚眉,笑道:“我像是害怕被連累的人嗎?”
寧夕怕的就是溫諒如此不離不棄,她背靠寧家,哪怕被攻擊造成了損失,也損失的是寧家的資產,只要不致命,眨眼間就能滿血復活。可溫諒不一樣,他走到這一步何等艱難,要是被牽扯進這一場根本不是他應該參與的鬥爭,寧夕就是死也不能原諒自己!
“諒,你就是不想自己,也要想想我,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朋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有保住了現在,才能以圖將來。況且這是寧家的事,不單單是我的事,你沒必要非要牽扯進來。”
溫諒沉默良久,寧夕說的是,寧莊之間的鬥爭,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以他現在的實力,真要被莊系盯上,除了死路一條不會有第二個結局,無奈的嘆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決裂?”
寧夕點了點頭,不過又加了一句:“是明面上的決裂!”
“別人不是傻子,”溫諒颳了下她的鼻子,道:“總不能說決裂就決裂,必須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寧夕見說服了溫諒,心裡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自古以來,紛爭無非四種,名,利,權和色,我們不爭名,不奪權,更與色無關,那只有一個‘利’字。”
溫諒也是一笑,道:“看來這次我要靠着經濟危機發筆財的夢想要破碎了……”
(感冒了,加上這一章不好處理,耽誤兩天,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