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國章的這次氣怒到來,到最後把他自己弄的簡直就像一個笑話。雖然未長生知道堂姐並不像大家想的那樣冤枉,但在所有人的眼睛裡,她就是一個被自己父親給險些冤枉了的無辜少女。而未國章呢,向來在家人面前高高昂起的頭顱,此刻很無奈的低垂着,帶着些微微的不忿,很無可奈何的聽着這一屋的家人數落他的不是。
“哥,真不是我說你,四十多的人了,以前再旺的脾氣,這時候也是該熄的時候了。就拿這回的事兒來說,要不是有這麼多人攔着你,真讓你不分青紅皁白的衝進長安學校去亂鬧一通,到最後搞清了是你自己瞎疑心,你說這多傷孩子的心啊!早幾年就跟你說,孩子不是這麼教育的。你是不打了,可又改成這樣瞎折騰亂挑錯兒了,你讓人說你啥好啊?”未爸爸把煙擱菸灰缸上彈了彈,坐正身子繼續說,“還有這下棋的事兒,當弟弟的也知道你,這輩子既不賭也不嗜酒,就愛沒事兒跟人下兩盤兒。這要是當成愛好,一天只下那麼一會兒,誰閒着沒事兒要說道你啊?這眼看着單位效益不好,我嫂子身體又差,家裡還有兩個孩子上學,多重的負擔啊!這要是擱我,早愁的不行的到處奔生計去了。您可好,竟成了不上班跑棋場兒的藉口了。這事兒咱爹咱娘要是知道了,不拿着掃帚追着打你纔怪呢!”
未國章瞥他一眼,冷聲笑了笑:“你說的好聽,奔生計,奔什麼生計?是去街頭賣小飯還是擺地攤賣襪子啊?我好歹也是國營單位的中層領導,你要我跟那些一般職工一樣每天推着三輪車沿街叫賣嗎?我做不出來,丟人!”未國章說着頭一揚,很有氣勢的用施壓的眼光瞪了他弟弟一眼。
未爸爸苦笑了一聲,還來不及說話,他大嫂就很生氣的開始搶話了:“丟人?出去做正當生意有啥丟人的?非強撐着你那見鬼的臉面,把日子過的跟叫花子似的,我看那纔是丟人!再說,誰讓你去街頭賣小飯或者擺地攤賣襪子了?平子他舅跟你說了幾次了,一塊兒合夥開個糧油店,收收糧食,賣賣米麪油鹽什麼的,你就是不幹!現在人家自己做了,半年就掙了兩三萬。你呢,還在家裡閒着,一點兒也不丟人,真好!”
“你個婦道人家知道啥?合夥兒的生意哪有那麼好做的?一個不妥,連親戚都沒得做。掙再多的錢有個屁用,難道你想跟他舅家斷了來往啊?”未國章還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話說的還振振有詞的。
“大哥,看你這話說的!這生意還沒開始做呢,您就開始盤算這以後分錢會鬧矛盾的事兒了。哪有這麼盤算的?”未媽媽也有些看不過眼了,但終究中間隔着一層,這話也說得有點小心翼翼。
恰巧這時候,未長寧揹着小書包歡呼着回來了,未媽媽於是慌忙站起來把他推進裡屋裡去做作業,順便把未長生買回來的踩從茶几上拿起來準備再熱熱,好準備晚飯。未長寧雖然見到大伯跟大伯母很興奮,想賴在客廳裡炫耀他前段時間從學校掙回的小紅花,無奈未媽媽太武則天了,暴力鎮壓之下只得乖乖回自己房間拿着田字格去一格格的爬了。而客廳裡的對話仍在繼續。
未長生其實是有些理解自己這個大伯的。就像孔乙己不肯脫下他那件長袍一樣,“國營單位中層領導”這個招牌已經支撐着他走過了快二十年的漫長人生。就像忽然有一天,你告訴孔乙己,宣統退位了,再也沒有朝廷沒有進士沒有孔子沒有科舉之後,孔乙己就算接受了還是失落的聽憑歲月流逝一樣。像未國章這樣曾經在國營單位裡用着高人一等的態度俯瞰別人近二十年的人,想讓他們很輕易就從那份優越感中剝離,實在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這就是爲什麼有很多落魄王孫在王朝傾覆以後也一蹶不振的湮滅於人世間的原因。譬如,那個在清兵攻入京城之際,吊死煤山的崇禎帝。
既上不了天,又不想入地,於是乎,就這麼不上不下的被懸在天上人間的中段。這世上多少人都處在這樣的尷尬境地上,只不過,有些人會選擇平心靜氣的接受,逐漸放低姿態去適應社會。而另一些人,總是沉湎於以往的記憶裡,懷念着天上的靈藥瓊漿以及嫦娥的妙舞。
目前的未國章很顯然就處於那另一些人的範疇之內。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是不能通過別人的外力而改變的,但是要想讓這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有所動搖並逐漸改變,則必須通過一些別人的外力加以驅使。而眼下,很顯然是個不容錯失的好時機。畢竟,未國章此刻有錯處攥在周圍這一衆人手中,若不借着這個有利時機迫使他做出改變,以後還會有這麼好的機會嗎?未長生不看好。因此也像模像樣的坐在沙發上,雖則一句話都不說,但被個侄女用那麼一雙眼睛像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的眼光譴責的看着自己,着實不是什麼很好的經歷。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哥你心底到底是怎麼想的?真的就這麼一直下棋下下去嗎?”未爸爸吐了個菸圈,往後一躺,氣勢倏地變強不少,“你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給我們說說這總不爲過吧?”
未國章似乎也知道自己必須低頭妥協一些東西,這一屋子人才能夠放過自己。低頭沉思許久,才慢慢擡起頭,話說的有些期期艾艾:“我琢磨着,想跟大姐家一樣,在辛良鎮開家大量販,然後僱些人照看着生意,既輕鬆又體面。就是沒那麼多本錢,也不像大姐家那樣有那麼多的進貨渠道。”
他這話剛開口,未長生她大伯母就冷笑着開始潑涼水了:“輕鬆體面,就惦記着輕鬆體面了。自己也知道沒本錢,就開始張羅着僱人照顧生意了。是我瞎眼,怎麼就跟了這麼個好享受又不想做事兒的人呢?我這是倒了幾輩子的黴呀?”
未國章一聽她抱怨,就皺緊了眉,又回到剛纔那個又臭又硬的頑固樣兒了:“你看看你,我不表態了你指責我不肯做事,我表態了,你又是這個態度,你倒是讓我怎麼好?你以爲我爲什麼整天呆在棋場裡?還不就是聽你整天叨叨的聽的我心煩?你去問問這天下哪個爺們兒耐煩回家聽婆姨嘮叨的?你自己身體不好不能生氣,你還天天說說這個,挑挑那個,一頭的心事兒,你身體能好了纔怪呢!我是見你身體不好,不想跟你吵那麼多,你還真以爲自己渾身都是理了?”
大伯母聞言氣的臉色都有些白了:“聽聽,聽聽!國良你聽聽你哥說的那都是什麼話?敢情他天天跑出去下棋不着家,還是我的錯了不成?我叨叨你?呸!你要是脾氣好點,別整天泡在棋場裡不做事,我閒着沒事兒了叨叨你啊?前因後果你搞搞清楚再說話,簡直不講理到極點!”
“前因後果搞清楚?我前因後果搞的清楚着呢!”未國章煙一掐,臉紅脖子粗的直起身子,“我不講理?我看你纔不講理!啥事兒在家不能說?跟着跑到國良這裡你吵啥的吵啊?”
“咦,你也知道我是跟着你跑到這裡的啊?”大伯母也直起身子,不甘示弱的瞪了他一眼,“現在知道鬧到兄弟家丟人了?那你當初幹嘛聽見一句閒言就坐上車進城要來拽長安回家啊?我給你面子,這事兒不跟長安說,要不然我看她知道了以後,你怎麼向她交代!”
話一回到這裡,未國章只能垂着頭對着自己生悶氣。未爸爸見兩人都平靜了,這才笑笑開始打圓場:“嫂子,你也別生氣。我看我哥剛纔說的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他既然不是不想做事,那您就且看着他以後怎麼做唄。”說到這裡再轉頭看看未國章,“哥,你也聽聽嫂子的意見,不能啥都不聽就說嫂子叨叨你呀。依我看啊,這量販不是不能開,但也不能啥都不管就亂開一氣兒,開了之後更不能不管不問就指着僱的人幫你幹。這辛良鎮比不得永安縣城,不用像大姐家一樣開那麼大,但是也不能像鎮上的雜品店一樣開的很亂很沒規矩。哥,你既然有這想法,不如趁今天在縣城,咱一塊兒找大姐跟姐夫合計合計。一來,大姐家有經驗,知道這是個什麼章程。二來,資金什麼的,我跟大姐說不能還能幫上什麼忙。三嘛,這進貨渠道,肯定還得指着大姐幫幫忙。”說到這裡,擡眼看看同在對面坐着的大哥大嫂,“大哥大嫂,你們看行不行?”
哪有不行的道理?這開量販一說本是未國章爲了敷衍衆人隨口說出的,哪知聽着未爸爸一分析竟是難得的有道理,他焉會不同意?而大伯母呢,剛開始也是看着未國章言不由衷纔出言反對的,眼下看來,卻極可能是一個大轉機,因此也點了點頭,表示了贊同。而邊兒上的未長生呢,則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總算啊總算,大伯父這個老頑固有逐漸軟化的跡象了。終於啊終於,堂哥堂姐生命裡的陰影逐漸有撥雲見日的趨向了。雖說她只在其中起了很小很小,小到幾乎微不足道的作用,但總算沒有愧對重生這一回。未來,會逐漸變得更美好吧?突然,變得更期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