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陽光照在墨北的臉上,他抖動着睫毛醒了過來,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自己方纔是昏迷還是昏睡過去了,只記得失去意識的時候還是深夜。他本能地想動彈一下麻木僵硬的身體,卻發現自己還是一動都不能動,從昨天被綁架到現在,柴狗子竟然都沒有給他鬆開過束縛,手腳還是向後彎折着綁在一起,嘴上的膠布也沒有被撕開過。身下的地板冰冷,但墨北覺得自己的鼻息都已經灼燙,顯然是因爲被扔在地上一整夜而發燒了。
墨北吃力地扭動了一下脖子,視線漸漸聚焦,看到對面的行軍牀上躺着一個人。墨北努力哼哼了幾聲,那個人坐了起來,摩挲了一把臉,衝着墨北不陰不陽地笑了兩聲。
墨北心裡一沉,竟然是老山羊。
也不知道老山羊在那次血案中究竟保沒保住命根子,反正看起來不僅蒼老了許多,鬚髮似乎也稀少了,唯有一雙鼠眼還冒着精光。
老山羊慢吞吞地穿好鞋,先走到外屋去了,墨北聽到洗漱的水聲,過了一會兒,老山羊才又回來,用腳踢了踢墨北。被踢到的地方先是發木,接着伴隨鈍痛而來的是針扎一樣的疼,這是僵住的血脈被喚醒的緣故。
看到墨北擰起了眉,老山羊笑了:“疼嗎?”他愉快地又踢了幾腳。
墨北努力用眼神和表情來表達自己的意願,不吃不喝他都能忍,可是人有三急……
老山羊很快就明白了墨北想幹什麼,他遲疑了一下,捻着下巴上的鬍子,露出一個惡毒的笑容,伸出一隻腳踩住墨北的小腹
。
墨北愣了一下,隨着老山羊那隻腳越來越重的碾壓,他明白過來,老山羊這是想看他出醜。
老山羊一邊踩一邊獰笑,五官越來越是扭曲,那雙老鼠眼裡透着快意和渴望。墨北的臉都憋紅了,額頭冒出汗水,可是生理上的狀況有時候單憑意志力是無法控制的。老山羊直到看見一片水漬洇溼了墨北的褲襠,這才鬆開腳,大笑起來。
墨北氣得暈了過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墨北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兩個人正在交談,同時感覺到褲子裡一片溼冷。
交談的人是老山羊和柴狗子。
柴狗子:“別他媽錢還沒到手先把人給弄死了。”
老山羊:“我心裡有數。話又說回來,姓龔的真能爲着個外甥掏五十萬?還不是他親外甥,隔着一層呢。五十萬可不是個小數目,他捨得?”
柴狗子:“他要是拿錢,咱們就賺了,說出去龔小柏被威脅着掏了錢,他在道上也丟面兒。這五十萬他要拿得出來,可也得傷筋動骨。他要是不拿,他媳婦家裡就得亂,到時候他媳婦還能不能跟他過日子可就兩說了。還有,他連自個親戚都不救,那以後跟着他的兄弟出了事,還能指望他幫忙嗎?這麼一來,跟着他的人也得寒了心。”
老山羊:“嗯,不管龔小柏拿不拿這筆錢,都不好過。柴狗子,你還挺有腦筋的啊。”
柴狗子嘿嘿一笑,沒接話。
老山羊又跟他說道了一會兒,一側頭,被睜着眼睛的墨北給嚇了一跳:“呵,什麼時候醒的。”
柴狗子過來捏着鼻子看看墨北,說:“發燒了。別綁着了,給他弄點吃的,這幾天他還不能死。”
老山羊過來解開繩子,又在墨北身上踢了幾腳,催促道:“別賴着了,起來起來。”
墨北默默忍耐着周身的刺痛,半天才勉強爬了起來,被老山羊拎去灌了一碗方便麪,然後就又給捆了起來,不過這次手腳都放在前面。這次倒是沒有封住他的嘴。
牆邊的地板上,墨北忍受着寒冷和自己身上傳來的氣味,垂眸靜坐。
老山羊行事惡毒陰損,若是單純地捱餓捱打,墨北其實並沒有多害怕,最多一死而已。可是逼迫他失禁,事後還不能清洗,這就是在精神上心理上的侮辱,讓人產生無法自控的羞恥感。如果墨北真的只是個小孩,情況或許還好些,可要命的是他芯子裡卻是個成年人,因而這種羞辱對他的影響也就格外嚴重。
“放棄無用的自尊心才能得到更大的快樂。……你要做的,你能做的,只有服從。……覺得難堪?覺得羞恥?不,你應該把這些感覺都放棄掉,你的所有感覺都交給我。……我允許你從這些卑賤的行爲中得到快樂。……以後你只能爲一件事感到羞恥,那就是沒有完成我的命令。……做我的僕人,把你的全部都交給我,是真正的全部,從身體到意志,從生命到感情,毫無保留地交給我。你再也無需爲任何事情煩惱,因爲你的主人,我,會替你處理好一切。你的主人,我,會保護你。你的主人,我,會給你安全感,會給你世間最大的快樂
。……”
墨北全身都在輕顫,那個熟悉的聲音催眠一樣不斷在耳邊迴響,他幾乎要分不清這是幻覺還是現實。
柴狗子和老山羊發現了他的異樣,但都以爲他是因爲發燒引起的顫抖,誰都沒放在心上。這會兒倆人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一個躺牀上睡覺,一個坐椅子上看電視。
此時龔小柏家裡愁雲密佈,昨天天黑之前龔小柏還沒能找到墨北,便當機立斷報了警,同時把事情告訴給了家人——只瞞着姥姥和墨潔兩個人。墨向陽和孫麗華連夜趕到雲邊,因爲不敢讓姥姥知道,就都住進了龔家,一家人都是整晚未眠。
家裡人固然是爲墨北的失蹤而焦慮,衛嶼軒更是難過自責得幾乎無法自處,畢竟墨北是跟他一起出去玩的時候不見的,要追究的話他也無法推卸責任。
孫麗華已經急得哭了好幾場,不得不拿冰塊敷上腫脹的雙眼,當面雖然還能忍住不埋怨衛嶼軒,但已經臉色很難看了。衛嶼軒也不敢說什麼,只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另外他也捨不得離開龔家,希望能第一時間知道墨北的消息。
當一封綁架信被裹着石子砸在龔家的玻璃上時,衆人都有種“終於來了”的感覺。
墨向陽說:“麗華,咱家有多少存款?”
孫麗華心算了一下,說:“活期的有五萬六,死期的還有兩萬。我去跟老祁借,也能借個兩三萬。”
孫麗萍忙說:“姐,不用跟外人借,我跟小柏這裡有。小柏,你快算算,咱倆現在能動的錢夠不夠?”
孫麗華抓着孫麗萍的手,眼淚又涌了出來,“麗萍,姐給你打欠條。”
孫麗萍連說不用,墨向陽說:“親兄弟也得明算帳,錢的事不能馬虎,你跟小柏的錢又不是大風颳來的。”
衛嶼軒低聲說:“墨哥,我能拿十五萬出來。小北是在我手上丟的,這錢我得掏。”
墨向陽剛要說什麼,龔小柏沉聲說:“這五十萬我拿。人是衝着我來的。”
衆人都是一怔,孫麗萍吃驚地問:“這怎麼說的?”
龔小柏把信往桌上一拍:“你們看,信上擡頭就寫我的名字,根本沒提大姐跟姐夫。喏,這裡還寫着‘要是不給錢,你就再也看不見你外甥了’。可能是我哪個仇家乾的。”
剛纔衆人看信的時候只顧着留意贖金數額了,根本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龔小柏說:“小北是被我連累了。”
孫麗華不知如何反應,愣愣地看着龔小柏,突然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尖叫,一把揪住了龔小柏的衣領,叫道:“你的仇家?你的仇家都是亡命徒啊!我的小北……我的小北……”她彷彿看到了兒子被殺害拋屍的情景,恐懼得渾身發抖,“你賠我小北的命!”她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衆人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墨向陽把妻子抱到沙發上躺着,說:“讓她睡一會兒吧,醒着更難受。”
孫麗萍內疚地看着姐姐,絞着兩手不知如何是好。
才只一晚上,墨向陽的兩隻眼睛就已經熬得凹陷下去了,他擡手捏了捏眉心,說:“麗萍,你別多想,這事是意外,也不能怪小柏
。你姐現在是急火攻心,說話失了分寸,等她醒了會想明白的。”
孫麗萍哇的一聲就哭了。龔小柏抱着愛人無言地安慰,孫麗萍在他胸口用力捶了幾下,還是忍不住伏在他懷裡哭泣。
孫五嶽開門進來,見狀微愣:“咋的了?小北有信兒了?”
夏多從孫五嶽身後跑出來,神情焦急:“北北怎麼樣了?”
龔小柏指着夏多問孫五嶽:“怎麼回事?”
孫五嶽沮喪地說:“我回家看咱媽,正好夏多去找小北玩,咱媽就問小北哪兒去了,我就照你們編的話說小北迴東濱了。咱媽就信了。可,可這小混蛋不信……”於是,揹着姥姥,他沒多大會兒功夫就被夏多給套出了話。
在孫五嶽說話這會兒功夫,夏多已經眼尖地發現了那封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刷地一擡頭,瞪着龔小柏:“最近被你得罪最狠的是誰?”
龔小柏在心裡嘆了口氣,夏多這小子實在是夠敏銳,可惜就是年紀還小。他搖搖頭:“夏多,這事有警察管,你別瞎摻和,回家去。等北北迴來再去找你玩。”
墨向陽也勸:“夏多,你先回家吧,現在叔叔這裡太忙,照顧不到你。”
夏多想了想,居然沒有爭辯,說:“叔叔,你放心,北北一定會沒事的。”說完又死盯着看了龔小柏一眼,扭頭走了。
“你要無條件地信任我,全身心地依賴我,是的,從身體到意志,你全部都屬於我。我能讓你再也不會感到空虛,因爲你以後不需要思考,你只需要服從,我是你的主宰。我可以隨意讓你感到疼痛,只要我想。我也可以給予你快樂,只要我想。我能終結你的生命,只要我想。”
那聲音還在墨北耳邊反覆地迴響,語調沉穩,充滿不容置疑的可信力。
墨北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不由自主地癱軟下去,就像是真的抽走了力量,把身體交付給了那個人。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在動搖着,就這麼放棄自我,將那個人的意志做爲自己的意志,以那個人的命令做爲自己的方向,從此一切都由那個人替自己承擔,自己再也不用對抗世俗的排斥,只要將那個人當成自己的主宰,以他的快樂爲最大的幸福,得到一個單純的圓滿的世界……
不對,這不對,不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
墨北翕動着嘴脣,可是從嘴脣到舌頭,從下巴到喉嚨,好像都是木着的,他發不出聲音,別說是一句話,就是一個完整的字都吐不出來。
老山羊出去買飯,柴狗子靠在牀上看着電視,他覺得墨北有點太安靜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哎!你嘴裡唸叨啥呢?”柴狗子問,“叫爸還是叫媽呢?告訴你,都不管用。你還是多唸叨幾聲你小姨父吧,看他舍不捨得掏錢贖你。反正他要是給錢呢,我就讓你死得痛快點兒,留個全屍。他要是捨不得錢呢,我就把你胳臂腿兒都卸下來,腦袋也切下來,放他家門口留個紀念。”
墨北好像沒聽到他恐嚇的話,依舊在與自己的幻聽做着鬥爭,他終於積攢起力量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了,字正腔圓,鏗鏘有力:“羅驛我操-你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