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運行在鐵軌上的有節奏的“哐鐺、哐鐺”聲,嗡嗡的議論聲,好像還有女人在哭……“這孩子是中暑了吧?”“大夏天的把孩子包得這麼嚴實,我看是悶暈了。”“哪有當媽的這麼糊塗的?”
墨北努力睜開眼睛,他覺得眼皮像是有千斤重,頭腦昏沉得沒辦法思考,能吸進肺裡的空氣彷彿都帶着種灼熱感,這讓他都快窒息了。還沒等他看清楚周圍,一張淚痕斑駁的中年婦女的臉就湊了過來,露出欣喜的表情:“小北!你醒啦!”接着又把墨北緊緊摟在了懷裡,“你可嚇死我嘍!這要是醒不過來可咋辦啊!”
周圍的人都像是跟着鬆了一口氣似的:“醒了醒了,這下可好了。”
墨北不動聲色地看着周圍那些穿着土氣的人,還有他所處的這節火車車廂……自己又出現幻覺了嗎?明明沒有斷了吃藥啊,怎麼還會這樣?不知道姐姐會不會被嚇到……
墨北突然怔了怔,一幕慘烈的情景在腦海中浮現——
和心理醫生約好複診的日子,姐姐墨潔來家裡接他,一路上嘮嘮叨叨地教育他要愛惜自己的身體,要按時吃飯按時休息。其實這段時間他已經恢復得很好了,體重增加了一些,也不再難以控制自殘、自殺的衝動了,反倒是墨潔顯得很憔悴,讓墨北很想把姐姐嘮叨自己的話再複述一遍還給她。
墨潔的憔悴倒不全是因爲墨北生病——病了這麼多年,她早就習慣了,主要還是因爲丈夫李維的緣故。
要說墨潔跟李維也算是青梅竹馬了,中學時倆人就處朋友,從戀愛到結婚生子,一路早來也算是對幸福小夫妻。但是在幸福的表相下,李維的外遇從來就沒停止過。每次外遇被發現,墨潔生氣想要離婚,可每次又都被李維用各種方法挽回。李維急起來抽自己的嘴巴子,涕淚交加地說:“我對不起我老婆,我他媽就是狗改不了□□!我他媽的就是個人渣!”
最近那一次,墨潔都站到樓頂上了,哭着喊:“李維你要不跟我離婚我就從這兒跳下去!”李維撲上去抱住她:“要跳一起跳!就是死我也不離婚!墨潔我是真心愛你的!”
墨北對他倆這種愛情無法理解,當然,他對大多數人的感情生活都不怎麼理解——一個自己都搞得一團糟的人,怎麼去理解別人呢?
那天,當兩個人走進醫院的時候,墨潔嘮叨的聲音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一樣停了下來,墨北漫不經心地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只見李維正摟着一個孕婦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李維溫柔地在孕婦臉上吻了一下,笑嘻嘻地一轉頭看到了墨潔,他的表情立刻僵硬了起來,整個人好像都石化了。墨潔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墨北真沒想到李維已經出格到連私生子都快弄出來了,氣得衝上去狠狠給了李維一拳,孕婦嚇得尖叫起來。那一瞬間墨北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可李維捱了一拳倒像是清醒了過來,叫着墨潔的名字追了出去,墨北也跟着跑了出去。
當時墨北心裡還想着,要剋制住脾氣,這是姐姐的私事,不管她怎麼處理,自己都沒有過多插手的餘地。可是出去一看,墨北的腦子裡嗡的一聲,什麼想法都沒了。
墨潔已經跑到了路中央,對身邊穿梭的車輛視而不見,李維被接連飛馳而過的汽車攔在了路邊過不去,呼喚墨潔回來的聲音都是打顫的。
眼瞅着一輛卡車向着墨潔的方向開來,而墨潔還在悶頭向前跑,墨北咬牙不管不顧地擦着幾輛汽車的車頭衝了過去,身後一邊急剎車聲,好像還有碰撞聲,但墨北什麼都顧不得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矯健過,衝刺的速度絕對破了世界紀錄,將將來得及一把推開失魂落魄的墨潔。隨後他覺得自己飛了起來,重重落地後又被碾在了車輪下。
——所以,自己是已經死了。
墨北還沒想清楚,就聽有人大聲說:“大家別圍得這麼緊,散開點兒,讓孩子透口氣。”只見一個穿着白襯衫的年輕人一邊分散看熱鬧的乘客,一邊向抱着墨北的女人說:“趕緊把孩子的衣服解開,讓他散散熱氣。”又扭頭問道:“誰帶白酒了?借點酒,給孩子擦擦,降降溫。乘務員呢?有涼水沒有?”
一片忙亂中,墨北被平放到了三人座的椅子上,中年女人一邊哭一邊動作麻利地把他的衣服給扒光了。
墨北頓時囧了!
他想遮掩隱私部位,可一擡胳臂看到那雙小手,本來就昏昏沉沉的腦子一下就當機了。迷迷糊糊中他聽到有人在驚叫:“哎呀,小孩都翻白眼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在墨北的腦子中就是一大團混亂的碎片,中間還缺失了很多部分,使他在清醒後需要用成年人的邏輯去推理,才拼湊完整——
在墨北暈過去後,有個大叔拿出帶着路上打發時間的二鍋頭,那個年輕人幫忙給墨北擦拭身體降溫,結果發現這個孩子他見過,而且分明記得小孩的母親不是這個中年女人。年輕人藉着安慰女人的機會套話,發現她的回答漏洞百出,於是悄悄找到了乘警。一看到穿着制服的男人過來,中年女人就先膽怯了,沒幾個回合就交待了真相。
這個叫魏春花的女人是八年前嫁到東濱縣來的,在煙花廠工作的丈夫在一次事故中被炸死,喪夫之痛令魏春花流了產。後來魏春花在縣醫院當勤雜工,認識了外科醫生墨向陽、護士孫麗華這對夫婦。墨向陽和孫麗華工作都忙,經常要值班,可家裡兩個孩子又需要人照顧,孫麗華覺得魏春花挺勤快的,就讓魏春花每天去幼兒園幫忙接送一下孩子、做頓飯之類的,怕被人上綱上線,所以都是私下裡給錢。
魏春花本來就喜歡孩子,小墨潔和小墨北又都很討人喜歡,魏春花對這兩個孩子簡直比孫麗華這個親媽都要用心。漸漸地,魏春花開始幻想如果自己的孩子還活着,會像小墨北一樣可愛,會摟着自己的脖子撒嬌地叫媽媽。
這種渴望越來越強烈,終於魏春花忍不住偷偷讓墨北叫她媽媽,可不巧的是,正好被孫麗華聽到了。孫麗華生氣了,她這個親媽還沒死呢,就有人惦記她兒子了,這口氣她可咽不下去。孫麗華中止了僱傭關係,並勒令兩個孩子見着魏春花就躲,誰敢跟魏春花說話,回家就罰跪。
少掙一份錢不算什麼,可是不能再跟孩子親近,這實在讓魏春花無法忍受。她照顧了兩個孩子快三年的時間,感情很深,特別是小墨北,稀罕起來就要抱在懷裡親上幾口。現在別說親了,她連面都見不着了。
魏春花抓心撓肝地想孩子,她低聲下氣地給孫麗華道歉,甚至表示不要錢白替她看孩子。可孫麗華是個性格剛硬的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而且也確實擔心小孩不懂事,萬一真被教得不認她這個親媽,那她哭都沒地方哭去,所以說什麼都不同意。
魏春花苦纏不休,幾次在醫院裡跟孫麗華拉拉扯扯,院領導覺得影響不好,反正勤雜工也不是正式職工,就把她給開除了。
這下魏春花徹底恨上了孫麗華,她把小墨北從幼兒園接了出來,準備帶着孩子回遠在山西的孃家。她想,反正孫麗華也不會養孩子,她可是把小墨北當親骨肉來疼的,她以後就是小墨北的媽媽,親媽。
小墨北一路上哭鬧不休,魏春花怕引人注意,一狠心就喂孩子吃了片安定。上了火車後,魏春花怕遇到熟人,就拿衣服把睡着的小墨北包了起來,沒想到捂得太嚴實,孩子中暑了。
說來也巧,那個熱心幫忙的年輕人就住在墨北家鄰街上,年前才由墨向陽給做了盲腸切除手術。他認出小墨北後又報了警,這才使得小墨北重回父母懷抱。
墨北弄清楚這些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的小木牀上,正吃着孫麗華特意給他買的桃罐頭。而此時他也確定,自己是重生了。
能繼續活着當然是好事,但是,爲什麼要重生到自己的童年呢?爲什麼就不能重生得更遠點兒,去唐朝跟李白喝酒呢?自己這輩子可活得沒什麼意思啊。
“小北,你好點兒了嗎?”梳着兩根小辮、穿着紅色小揹帶裙的小姑娘輕手輕腳地進來,趴在牀邊上輕聲問道。
墨北的眼睛一下瞪大了,姐姐!還是個小蘿莉的姐姐!
小墨潔很有大人樣兒的摸摸弟弟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想了想,又把小臉貼在弟弟臉上試了試溫度,有點困惑地問:“這是發燒還是不發燒啊?”
看着眼前一臉天真無邪的小蘿莉,墨北被逗笑了;想想多年後那個只能依賴安眠藥才能入睡的女子,墨北又哭了。
墨潔被弟弟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給弄得憂鬱了,她嘆氣:“春花姨怎麼就變成大灰狼了呢?幸好你沒被她吃掉,要不我就沒弟弟啦。”她從裙子的側袋裡摸出條小手絹,給墨北擦眼淚,“別哭啦,眼淚都掉進罐頭裡了,罐頭變苦了就不好吃了。”
墨北把罐頭遞給墨潔,說:“你吃。”
墨潔說:“我騙你的,不苦,你吃吧。”
墨北笑了:“我知道不苦。我吃不下了。”
墨潔想了想,說:“那我幫你蓋上蓋子,等會兒你再吃。”
在墨北記憶中,墨潔小時候就很有當姐姐的樣子,從來不跟他搶吃的搶玩具。與之相反,墨北則從小就是個愛吃獨食的,除非是要在大人面前表演一下“孔融讓梨”,否則到他手的東西絕不會分給別人。他對“我的”這個概念有着強烈的意識,羅驛曾戲謔地說他:“如果你是隻小狗,一定會因爲要到處撒尿圈地盤而發愁自己的膀胱容量不夠。”
在墨北真誠的反覆邀請下,墨潔吃光了剩下的桃罐頭,連糖水都沒留下。
沒忍住手癢,挖新坑,慢慢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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