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雲邊後墨北才知道,墨向陽的工作調到了雲邊市第三醫院。去年孫麗華就已經在雲邊買了套樓房,龔小柏也叫人給裝修好了,但一直空置着,墨向陽這次就正好把家給搬了過去。不過姥姥年紀大了愛熱鬧,說什麼也不許墨潔搬走,反倒是墨向陽爲了盡孝,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姥姥這邊,新房子倒成了擺設。
這麼長時間沒回家,家裡人都挺想墨北的,晚上齊聚姥姥家吃飯——順便收禮物。
夏多照例跟個小尾巴似的跟着墨北也來了,大家早就習慣了他這樣,特別是姥姥,要是隔一陣子看不見夏多就會念叨,幾乎就是把他當成了自家孩子。
墨北拿着給沒出世的孩子買的小玩具,對着小姨的肚子唸叨:“乖寶兒,哥哥給你買了好玩的等你出來玩。”
孫麗萍咯咯直笑:“萬一他真聽懂了,惦記着小哥哥的玩具,一着急沒到月就出來了怎麼辦?”
姥姥拍了她一巴掌:“胡說八道,童言無忌。”
“……”墨北改臺詞,“乖寶兒,你還太小玩不了這些玩具,現在就隔着你媽媽的肚皮看兩眼吧。要多吃多睡多長肉,將來你纔有力氣玩玩具啊。”
夏多湊趣:“小乖寶兒,等將來夏哥哥帶着你跟大乖寶兒一起玩好玩的。”
墨北白了他一眼,這小子是在香港深圳無顧忌太久了,回家來都還忘了繃緊那根弦。夏多領會了他的意思,吐吐舌頭,不吭聲了。
姥姥卻感慨起來:“要說起來啊,多多還真就像是咱家的孩子,從小到大都哄着小北讓着小北,可不就是個好哥哥。”
墨向陽趕緊教訓兒子:“多多對你好,你得放在心裡,別成天愛理不理的使小性子
。你也不小了,這回出去長見識了吧,知道不是誰都能像多多這麼慣着你了吧。老是這樣,遲早把人耐心磨沒了,到時候看誰還哄你。”
墨北也不出聲,擡眼看看夏多,眼神裡明確透露着威脅恐嚇。
夏多就笑:“北北這年紀有點小脾氣還不正常,不過也就是對家裡人這樣,真要是對外人,北北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墨向陽對姥姥說:“看多多這孩子,比小北大不了幾歲,說話老氣橫秋的,是個小大人。”
夏多說:“我都快十八啦。”
孫麗萍好奇:“夏小多,你在大學裡交女朋友了嗎?”
夏多裝傻:“小姨,我還小呢,再說現在功課忙,哪有時間。”就好像剛纔說自己快成人了的不是他一樣。
姥姥點頭:“咱多多這麼好個孩子,用不着急着找對象。以後啊,等大學畢了業,找個好工作,還怕沒媳婦兒?”老人家覺得進機關、進工廠、進事業單位纔算是正經工作,別的賺錢再多那也不叫“工作”!所以她常掛在口頭上的就是:“小柏、五嶽現在掙得是不少,就是可惜沒份正經工作,沒保障啊。”
夏多連連點頭:“姥姥說得對!”
孫麗萍自言自語:“也是,還太小,估計啥都不懂呢。”她可忘了,當初她和龔小柏談戀愛的時候也只比夏多現在大一歲而已。
“啥都不懂”的夏多衝墨北擠擠眼睛,壞壞地一笑。墨北下意識地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前一天晚上兩個人在酒店胡鬧得太過火,□都被那個小混蛋給吮破了皮,現在還疼呢,虧得他這會兒一臉純真無辜。
小貓頂開門進了屋,發現許久沒見的墨北十分高興,但步伐邁得還是十分穩重,到近前繞着他的腳兜圈子,尾巴輕柔地勾連在他的腳踝上。墨北彎腰給它順毛,小貓依舊穩重,只在墨北打算挪開手的時候擡起一隻爪子輕輕按住——不許跑,接着給朕順毛!
“我小姨父呢?”墨北把小貓抱了起來,任它在自己衣襟上踩下灰撲撲的梅花印。
“他公司開會。”
“在忙什麼啊?”
“說是市裡頭要蓋商貿城,搞什麼招標,他們公司也想湊熱鬧,都忙活一個多星期了。”
墨北一怔,本來是隨口一問,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上輩子這個時候,他被老山羊指使去偷招標書,結果被老山羊和火柴當了棄子,在看守所裡吃盡苦頭,一賭氣就投靠了龔小楠,接着就被楠哥拐上了牀……
這麼說來,那位夏承瀚市長——夏多的叔叔——已經到雲邊了。
墨北若有所思地看了夏多一眼,夏多接收到他的目光,十分愉快地回以一個隱蔽的飛吻。
一家人聊得很開心,墨潔還在孫麗萍的要求下給大家跳了段舞助興,歡喜得姥姥抱着外孫女摩挲:“哎喲,我們家小潔真跟小仙女兒似的。”
一羣人裡唯有孫五嶽是沉默的,和過去活潑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也不是不高興看到外甥回家,可是當大家歡笑嘻鬧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層透明的玻璃牆給隔離在外了,莫名其妙地就覺得很孤單,很蕭索
。從來不學無術的小月亮,在失戀後不知道第幾個晚上,終於有了些詩人的意象。
看着這樣的小舅,墨北和墨潔心裡都不得勁,總覺得他的婚事是自己姐弟倆給攪黃的。雖說那樣的小舅媽不要也沒啥可惜的,可是小舅這憂鬱小生的樣子實在令人心疼。
快十點半的時候,龔小柏夾裹着一身煙味回來了——他自己不抽菸,可公司骨幹裡不乏老煙槍,離了香菸簡直所有的腦細胞都得跟着一塊兒下崗。龔小柏在會議室安了個強力大抽風扇,一開會就打開,不知道的人進去了還以爲誤闖了哪家飯店的後廚。
龔小柏一進屋先打招呼:“媽,姐夫,我回來了。”然後一伸胳臂把墨北和夏多的脖子一邊一個勒住,“喲嗬,讓我瞅瞅,變俊了嘛。”
夏多在龔小柏肋下抓了兩把,癢得他縮着身子笑,把倆人放開了。夏多撥拉一下被弄亂的髮型,驕傲地說:“一天更比一天帥……”
墨北接了一句:“帥絕人寰!”
一家子人都大笑起來,夏多也裝不下去了,乾脆把墨北壓在沙發上呵癢。墨北掙扎着大叫:“姥姥救命!”
姥姥故意把臉扭到一邊,胡擼着跳到她身邊的小貓的毛,淡定地說:“我可不管。”
看到墨北笑得滿臉通紅,眼裡都浮起了水汽,整個人癱軟無力地在下面任自己施爲,夏多心裡砰砰亂跳,覺得某個部位有躍躍欲試的跡象,也不敢再玩下去了,把墨北拉了起來。墨北一緩過氣就先往夏多腿上踢了兩腳,夏多也不躲閃,怕躲了墨北沒地兒撒氣;也不叫痛,怕叫了墨北會挨說;就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墨北臉上還是紅紅的,挪到龔小柏身邊坐着,跟龔小柏嘀嘀咕咕地說起了話。兩個人聲音壓得很低,爲了聽清對方的話便湊得很近,從夏多的角度看去,龔小柏大半個身體都籠罩住了墨北,正是一種親密得無以復加的姿態。
夏多一邊跟姥姥嘮嗑,一邊忍不住心裡泛酸。
孫麗萍忽然笑道:“真不知道小北跟他小姨父哪來那麼多嗑要嘮,耳朵都快咬掉了。”說着親暱地往龔小柏屁股上抽了一巴掌。
龔小柏回身握住媳婦的手,順勢摟住她肩膀,又在她肚子上摸了摸,柔聲說:“咱孩兒今天鬧沒鬧騰你?”
孫麗萍說:“都快把我肚皮蹬個洞出來了。”
龔小柏很高興:“看來咱孩兒是個當足球運動員的料。”
墨向陽說:“當初你們大姐懷着小北的時候,他就特能鬧騰,咱媽還說生出來肯定是隻小皮猴子。”
姥姥慢條斯理地說:“他小時候可不就是個小皮猴子,路還走不穩呢,就往被垛上爬,還跟我說,姥姥我上去給你摘葡萄吃。其實那就是牆上貼的年畫!”
想不到墨北小時候還是個小吃貨。大家都笑得東倒西歪,墨北溫度剛降下去的臉蛋又紅了起來。
笑着笑着墨向陽覺得心裡發酸,兒子小時候是真能調皮搗蛋,一刻也不消停,就算平時有魏春華幫忙看着,他和孫麗華還是覺得累得不行。回想起那短暫的時光,又覺得真是很幸福。可是,如果把這段時間算作是天真無邪的童年的話,那兒子的童年真的是短暫得可怕
。
好像只是一眨眼,那個小小頑童就變得安靜了,沉鬱了,疏離了。他一下子就從無憂無慮的童年跳躍出去,跑得連當父親的都抓不住、挽不回。
早幾年還好,父子倆相處的時間還比較多,可這兩年卻越來越疏遠了。墨向陽回憶了一下自己跟父親相處的情況,覺得現在和小北的相處就像是自己成年後和父親相處的模式一樣——仍然感情很深,但不好意思再像過去那樣外露地表達出來,而且互相剋制地爲對方留出空間不去打擾。
也許每對父子都會走到這一步,也許這樣的相處方式更有益於家庭和諧……但是,墨向陽難過地想,小北才十四歲啊,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早了些?早到在他察覺之前就已經完成了。
“爸,”墨北拿了瓣西瓜給墨向陽,“三院的同事好相處嗎?有沒有人因爲你是從縣裡調來的就難爲你?”
墨向陽失笑,揉了揉兒子的頭髮:“小北啊,慢點長大啊,長太快了爸爸都要跟不上啦。”
墨北愣了愣,看着墨向陽眼角的笑紋,心裡像被誰突然用指甲狠掐了一記似的疼起來。
墨向陽今年四十歲,正是一個成熟男人做事業的黃金年齡,他長相年輕,不熟的人會錯認他剛三十出頭,臉上還沒有皺紋,但黑髮間已經偶爾看得到幾根白髮。
這樣好的年紀,是上輩子父親沒有走過的時間,美好得讓墨北陡然又生惶恐,怕時間洪流突然逆轉,讓一切倒回原點。又怕時間之河走得太快,讓衰老早早攀上父親的身軀。
“爸,我今晚跟你睡吧。”墨北把頭抵到墨向陽肩膀上,撒嬌似地要求。
墨向陽很高興。
夏多很哀怨——原本說好的,兩人今晚回墨北家裡住,沒準兒還能接着醬醬和釀釀呢。內心小人咬着手絹控訴北北沒信用。
對於墨北跟墨向陽撒嬌,一家人都喜聞樂見,墨潔少不得要假裝吃醋,非說爸爸不疼她了,她要去跟姥姥一起睡求安慰。又玩笑了大半天,看姥姥也乏了,衆人才各歸各屋準備休息。
龔小柏是開車來的,正好捎了夏多一段路,把他送回夏丞玉家。等車裡就剩下夫妻倆,孫麗萍才問道:“剛你和小北嘀咕什麼呢?”
“就是說競標的事。”
“小北還懂這些?”
龔小柏猶豫了一下,沒對妻子說實話,“小北腦子裡稀奇古怪的東西多,我聽聽他的建議,沒準哪句話就能碰出火花來呢。”
孫麗萍不吭聲了,不一會兒就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起來。
龔小柏把車速放慢,開得更穩了。其實,他剛剛心裡一直在翻騰着,因爲墨北告訴了他一個競標的底價。可是墨北今天才回雲邊,剛剛知道建商貿城的事,他從哪兒知道的這個底價?如果是真的……
想起幾年前自己就有過的那個猜測,龔小柏心裡沉了沉,有些事即使是對妻子也不好說出來的,還是讓它爛在心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