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韋一的第一份“像樣兒”的工作。
不用再每天起早貪黑蹲在水池前面刷盤子, 不用再擔心下個月的房租怎麼辦,不用再不停地投遞簡歷不停地在各式各樣的面試現場出糗。
韋一幾乎是懷着虔誠的感恩之心,來公司報道的。
他自個兒很清楚, 剛進公司多半也就是打打雜, 但“備用導演”裡的後兩個字, 卻讓他內心深處熄滅已久的小火苗, 有了死灰復燃的趨勢。
也許有一天, 他也是有機會做導演的……吧。
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人力資源部長分配給他的工作是——看書。
當時韋一心裡雖有些疑惑,但也沒有太起疑。他以爲大概新入職的員工都要經過這一關, 類似於入職培訓之類的,雖然這種做法比較特立獨行, 但說不定是企業特殊的文化呢?
沒成想, 這書, 一看就看了兩個月。
部長交給他的都是些導演專業書籍和劇本範例,韋一上大學的時候看過不止一遍, 但這次他也不敢輕慢,又一個字一個字從頭細讀。
可隨着時間的推移,上頭遲遲不給他分派其他的工作,他心裡越來越焦躁。
母親說過,做一分事情, 得一分報酬, 佔便宜是會折壽的。
母親還說過, 人要知恩, 別人對咱一分好, 咱要回報十分。
可他啥也沒幹,白拿了人家兩個月的工資, 他幾乎有些坐立難安了。可他又着實鼓不起勇氣找上司詢問,所以就這麼一拖再拖,拖了倆月。
直到他把這些差不多能倒背如流的書從頭到尾啃了一遍,劇本的一些要點也細細地整理過,再也找不出什麼可乾的,這才鼓起勇氣找人力資源部長彙報。
順便徵詢一下接下來的工作。
結果……部長給了他一張書單。
韋一就算再白癡,也看出人是在應付他了。他是有點兒天真,有點兒笨,但這並不代表他是個傻子。相反地,有些事情,他比那些人精看得還透徹。
這工作怎麼來的,其實他心裡一早就門兒清。
但刷了一年多盤子的他,再多的清高和可笑的自尊也差不多該磨沒了。更何況,他從小就因爲缺根筋兒飽受歧視,也不曾有過自尊那種奢侈品。
他捨不得這個天上掉下的餡兒餅。
所以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兒地工作,來回報這份特殊的“知遇之恩”。
可他沒想到,進公司兩個月,他屁事兒沒幹,就看書了。
作爲一個佔別人一丁點兒便宜都能難受半天的人,韋一“白拿”了倆月的工資,簡直心亂如麻,整個人都不好了。
但他卻又不想失去這份工作,所以——
和他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們驚異地發現,不知從哪天開始——地板亮得跟鏡子一樣了;飲水機裡的水,彷彿總也喝不完;頭天亂糟糟的辦公桌,第二天整齊得不忍直視,桌角還有一杯嫋嫋冒着熱氣的咖啡;窗臺上快要旱死的吊蘭,不知什麼時候抽了嫩綠的新芽;就連停了不知多少年的掛鐘,也滴答滴答地走了起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都不好意思隨地扔垃圾了!(#‵′)凸
有一段時間,大成的職員們都在談論A-8辦公室的奇聞——據說是出現了傳說中的田螺姑娘。
辦公室裡幾個人合計了一下,有一天不約而同在六點鐘打着哈欠來到了辦公室,於是發現其實沒什麼田螺姑娘,這田螺是個小夥兒,還是總裁欽點的那位“備用導演”。
韋一的人緣幾乎是瞬間就好了起來。
這具體表現在——
“韋一,去幫我泡杯咖啡。”
“韋一,去幫我打印份材料。喏,U盤在這裡。”
“韋一,去把這份策劃案送到部長辦公室。”
“韋一,去樓下餐廳給我們買份套餐來。謝謝!”
……
作爲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吃虧,占人點兒便宜便渾身不自在的人,韋一可算是得償所願了。
所以他每天從早到晚都樂呵呵地跑來跑去幹這幹那,沒半個月整個大成娛樂的人都知道公司裡多了個娃娃臉的年輕小夥兒,整天懷裡抱着一堆東西跑來跑去,還樂得跟個兔子似的。有人曾經看見過他從茶水間出來,兩手抱了八個咖啡杯連跑帶顛,如此絕技令人歎爲觀止。
沒過多久,韋一就有了不少代號,譬如“一隻手拿四個咖啡杯的牛人”、“抱幾十斤材料爬樓梯的白癡”、“內部快遞員”、“最快樂勤雜工”等等,但韋一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只是日復一日地看書學習加跑腿兒做雜務,生活充實、心情愉快,簡直不能再好了。
再後來,辦公室同事越來越不拿他當外人,開始還正經八百地叫他大名,後來叫他“小韋”,最後乾脆暱稱“阿一”。於是叫着叫着就變了調兒,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整個辦公室都堂而皇之地——
“阿姨,去幫我取個快遞。”
“阿姨,去幫我借本書。”
“阿姨,去幫我***。”
“阿姨,去替我XXX。”
……
日子過得飛快,秋去冬來,轉眼就接近辭舊迎新的日子。
韋一在這個公司,也呆了半年多了。
年前,整個公司都在加班加點地工作,韋一這個“閒人”更加被支使得團團轉,從早到晚都連跑帶顛兒的,別說坐下歇歇了,連正經走路的時間都沒有。
但越是忙,他越是快樂。
他覺得自己那三千來塊的月工資拿得心安理得。
這一天早上,韋一跟往常一樣,給辦公室同事每人衝了杯咖啡,兩手抱着樂顛顛兒往回跑,準備開始他一天充實而愉快的工作。
放下咖啡,韋一屁股沒沾凳子,就抱着一摞兒材料風風火火往外衝——他要先去幫同事傳真一份文件,等下順便給另外一位同事捎個漢堡。
砰!
他一出門就跟個人撞了個滿懷。
本來倆人撞上,受到的衝擊應該差不多。但韋一比對方低不少,一頭撞在對方硬邦邦的胸肌上。這一來鼻子剛好遭殃,被撞得又酸又痛,眼淚就像泄了閘的水庫,止不住地往外冒。
韋一這人吧,有錯兒沒錯兒都喜歡往自個兒身上攬責任,更何況的確是他急慌慌撞了人,所以他壓根顧不上自個兒一臉狼狽,下意識連連鞠躬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以爲外面沒人。”
“去幹嘛?趕着投胎似的。”他聽見頭頂上一個聲音道。這樣調侃的語言,聽起來卻沒有一點兒調侃的味道,那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聽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特別味道。
韋一聽得走了神,慢了半拍纔回答道:“去傳真個文件。”
他感覺對方似乎輕笑了一聲:“阿姨?”
韋一:“……”
其實同事們這麼喊他,他開始也是不習慣,但抗議無效也就隨他們去了,也沒什麼大感覺。怎麼讓這人一說,就這麼……讓人難爲情呢?
而且這聲音……好像什麼時候聽過?
Www Tтkan c○
背後的辦公室有種不同尋常的靜默,平常總喜歡開他玩笑的大哥大姐們看到他出糗竟然不調侃他?這不正常!
韋一大着膽子擡頭看了一眼:“!!!”
總……總裁!
這半年來,韋一沒少聽辦公室女同事八卦他們阮總,聽得他腿肚子直轉筋兒,心裡暗暗下定決心,見了他一定要繞道走。
他繞道兒繞得十分成功,以致於阮青雲半年都沒和他照過一次面兒。
誰想到這回這麼倒黴,竟然把那個酷帥狂霸拽大煞星給撞了!
五秒鐘後,韋一魂飛魄散的神智慢慢回籠,他想——我撞了總裁!天啊我撞了總裁!天啊我竟然撞了總裁!!!這下可慘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啊啊啊啊啊——
狂亂中的韋一聽到那個大煞星說:“怎麼回事?”
阮青雲的聲音十分冷厲,韋一下意識地小小抖了一記,偷偷擡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那四個字兒竟然不是對自個兒說的。
他冷淡的目光對着的,是一辦公室的鴉雀無聲。
韋一被嚇遲鈍的腦子反應了一會兒,纔想起“怎麼回事”前面接的那句話是“阿姨”,十秒鐘後他終於梳理清了前因後果。
要是他自個兒受委屈了,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爲自個兒伸張正義。可要是讓別人因爲他的緣故受委屈了,他就坐立不安渾身難受。
所以他大着膽子小小聲地說:“總……總裁,他們沒有惡意,就……就我……不是叫韋一嗎?他們都叫我阿一。”
韋一感覺到大煞星的目光在他臉上繞了一圈兒,然後冷冷道:“我招進來的是備用導演!備用導演就是幹這個的嗎?!”
辦公室裡鴉雀無聲。
韋一卻被他這句話說愣了。
要不是阮青雲這句話,連他自個兒都快忘了,他剛被招進來的時候,職位是導演。
雖然是個備用的吧,但明晃晃的後綴在那兒擺着呢。但這幾個月他被使喚得順溜,人人都拿他當小勤雜工使,估計早沒人記得“導演”那回事兒了。
除了阮總。
這一刻,韋一心一軟鼻子一酸,突然覺得大煞星……人也挺好的啊,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但幾分鐘後,韋一就把剛送出去的“好人卡”收了回來。
因爲阮青雲把他弄到自個兒辦公室之後,依然拿他當小勤雜工使,半句都沒提導演的事兒!
大煞星壞壞壞壞壞透了!
韋一恨不得往阮青雲的咖啡裡撒尿牛奶裡吐唾沫辦公桌上放老鼠屎,但事實上——他什麼也沒敢做,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地替阮大人做起了私人勤雜工。
畢竟人給了自己個工作機會不是?人付了自己一個月三千的工資不是?
母親說過,做人,要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