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B2B的變化沒有立即對外公佈。
所有高層也沒有往外透露消息。
事實上，到了這天晚上，衛哲仍舊與馬伝進行了談話，以一個離職CEO的身份再次試圖保全中供團隊。
儘管以獨立調查組的內容來看，嚴厲處理已經難以避免。
衛哲的這次談話態度坦蕩很多，仍舊稱呼馬伝爲老大。
“老大，黑商都是被處理過的，哪怕確實存在內部問題，換人重新來搞，重新來管理，一定能夠糾正過來，不用大動干戈。”
“如果還要搞擴大化，還要全面肅清，這是對他們的不公平。”
“淘寶小二里不存在問題嗎？”
“中供團隊是踐行阿里價值觀最堅決的團隊，他們是最根正苗紅的，不能因爲這樣就反而對他們採取高標準。”
“這不公平！”
衛哲爲團隊喊冤。
從下午會議結束到晚上，整個人逐漸從一種說不上來的平靜到另一種充滿遺憾的平靜，他想了很多。
第一件事就是團隊的未來。
包括李旭輝，當他知道衛哲要來見馬伝，囑咐的也是團隊的事。
團購轉型不轉型的已經其次，B2B引以爲傲的團隊一個處理不慎，很可能就此生變。
“你覺得你在B2B上能打多少分？”馬伝沒有正面迴應，提了一箇舊事，他曾經給衛哲打過75分，而衛哲自己給自己打100分。
衛哲看着馬伝，心裡硬是冒出一句話，打NM的分。
他耐住性子，這次更換了曾經的稱呼：“馬總，我在談團隊的處理問題。”
“這是一次集團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件，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處理？”馬伝問了個問題。
他也是第一次處理這種規模和性質的事。
從發展和原則來看，怎麼才能更恰當？
衛哲沉默一會，史無前例，史無前例。
他嘆了一口氣，如果自己是馬總，又能怎麼辦？
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在看着。
但他忽然有了個奇怪的念頭冒出來，如果是方總，如果是姓方的，TMD，他會搞出什麼手段？
“破壞容易建設難。”衛哲忽然覺得中供團隊的結果可能也是既定的了，不無遺憾的說道。
“這反而是另外一種建設。”馬伝有不同的意見。
清除頑疾才能走的更遠。
衛哲再次嘆了口氣，也許吧。
不過，既然是私人場合，白天說不出的話也就能說出來了。
“內部有問題，管理有不當，我承認，但這次事件裡的方卓，他居心叵測的絕不是爲了幫助阿里。”衛哲提到了外因，“馬總，我說過，我們的團隊和團購天然契合，這個時候親自去搞就是最好的機會。”
團購市場幾百個項目，這是完全不可能都存在的。
接下來反而可能急劇減少，也就意味着前面項目的營養吸收。
要是市場真分的差不多，那時候再想打下來就很難了。
天時地利人和，搞市場競爭不是有人就行，更何況，中供可能要元氣大傷。
衛哲辭職之後再回頭看阿里B2B，再考慮馬總的態度，心裡反而更多的是遺憾，如果再給自己時間，哪怕三個月、半年，或許又是一個新局面。
一個強勁增長的業務份量可能又是不一樣的衡量。
“方卓是能折騰的。”馬伝平靜的說道，“他就喜歡搞這些小伎倆。”
隨後，他又說道：“團購會做的。”
衛哲不知如何評價馬總對姓方的評價，但見他有了“團購會做”的表態，心裡多少有些安慰。
或許，下一任會做得更好。
他走了幾步，轉而談起自己這次辭職會帶來的影響。
“我覺得我辭職是能警示集團運轉的，但這個事會對B2B造成傷害，等明天發公告之後，外界又會多很多複雜的揣測。”
不管如何，CEO和COO辭職，B2B都會有所震動，而這無疑會讓本就受關注的阿里遭受更多輿論風波。
馬伝搖頭道：“不要管他們，我們不是在做讓所有人都滿意的事，是在做正確的事。”
衛哲無端在心裡嘆了口氣，馬總這話確實很有馬總味。
算了，就這樣吧。
衛哲知道馬總是個心裡很堅決的人，此時此刻，自己也就說這麼多吧。
他欲言又止，還是把諸多想法與感慨都收了回去。
事已至此，再說話都像是哀嚎。
只嚎這麼幾聲就算了。
衛哲向馬總辭行，他有責任，也已經承擔了責任。
江湖路遠，以後再見吧。
……
也就在衛哲與馬伝談話的時候，集團內部的處理已經在陸續進行，包括各大政委都被通知了進行相關工作的協助。
CEO與COO離職，但清算還在繼續。
包括從B2B公司升遷到集團首席人力資源官的鄧康明也被約談，這讓他本人都極其驚訝，自己已經成爲集團的合夥人，已經上位了，現在竟然還要被追究責任？
從某種程度上，這也顯示了追究到底的決心。
晚上十點鐘，大政委張衛華被蔣方約談，要負責協調接下來的處理工作。
當張衛華走進房間，看到之前負責獨立調查的關明生也在，他坐下之後主動說道：“的哥和鷹王被處理了，現在也先把我的談了吧，我是名單裡的第幾個？”
蔣方抿了抿嘴，說道：“他們不是被處理，是辭職。”
張衛華看着蔣方，沒說話。
關明生緩緩說道：“你在處理之列，但你是大政委，你底下還有那麼多人，你要爲他們負責，該談心的談心，該降級的降級，該勸退的勸退，這些搞完再來談你的處理。”
張衛華仍舊沒說話，心裡卻難過的浮現出下面團隊成員的名字。
過了一會，他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隨即，張衛華得到第一個任務，作爲黑名單客戶最多的粵省大區，需要開除一名區域經理，現在選定的就是深二區的經理。
這個談話就由張衛華來主導負責。
次日上午，公司公告仍舊沒出，張衛華已經見到了被召回的深二經理齊耀良，向他通知這一結果。
齊耀良是老員工，業績出色，聽到處理意見，反應很大。
他先前已經接受調查，也如實說了自己知道的情況，現在第一反應就是十分委屈和不甘。
“憑什麼？我又沒參與，憑什麼開除我？”
“你要爲團隊的情況負責。”張衛華不得不說出昨日高層的震盪，“就好像的哥爲我們負責，他已經辭職了。”
齊耀良愣在原地，但一會之後仍舊委屈：“難道都開除？如果不是，那憑什麼是我？”
“這是公司的決定，是獨立調查組的決定。”張衛華說道。
齊耀良盯着面前的張衛華，問道：“老張，那你的業績以前是最好的，混進去的黑商肯定比我多，爲什麼不開你？爲什麼是開我？”
張衛華沒升職之前曾負責深一，成績很好，如果論起黑商名額，也會只多不少。
他面對這樣的詰問，無言以對。
齊耀良低頭去看文件，然後擡頭堅持道：“我不服，我是不會籤的！”
張衛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勸說，只能默默的點頭，然後過了一會之後說道：“我去說。”
但是，他的溝通註定無果。
不僅深二的齊耀良保不下來，張衛華還拿到了最新的消息，整個粵省大區的總經理揚子江也要被開除。
粵省大區是黑商數量最多的大區，所以，總經理揚子江要爲此負責。
張衛華的震驚已經麻木了。
這都是一起並肩作戰的同僚！
中午吃飯，張衛華正與揚子江坐在一桌。
“聽說公司還得開一個大區總經理，老張，你說，這該不會把我開了吧？”揚子江有些惴惴不安。
張衛華張了張嘴，含糊的說道：“是嗎？不會吧。”
揚子江扒了一口米飯，嘆道：“我懷疑就是我，老張，你到底知不知道，就是死，我也早點準備啊。”
張衛華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等到這頓飯之後，他找到了感覺還能說上話的副總裁幹嘉偉。
“阿幹，憑什麼開除揚子江？真要開，那換我吧。”張衛華提了個要求。
幹嘉偉很無奈：“這是獨立調查組的決定，已經遞交給董事會了，他是保不住的。”
張衛華沉默許久，再次說道：“那齊耀良，他那麼拼，每年都在公司連軸轉，換我吧。”
幹嘉偉看着張衛華，輕聲說道：“處罰名單就是我定的。”
張衛華怒目圓睜：“你覺得齊耀良要被開除才行？！”
“不然開除你嗎？”幹嘉偉反問。
“開除我就開除我，齊耀良有什麼錯！”張衛華高聲道。
幹嘉偉也提高聲音：“那你有什麼錯！”
兩人相視，頹唐。
張衛華的嗓子有些幹，拿起茶杯又放了回去，試圖做最後的努力：“我對齊耀良很瞭解，他不是那種知情不報的人，他、他的價值觀方面也沒什麼問題。”
幹嘉偉看着張衛華，說道：“我對你很瞭解，你不是那種知情不報的人，價值觀方面也沒什麼問題。”
他繼續說道：“我對很多人都很瞭解，他們都不是那種人，但凡是經理知道這個情況，都會跳下去處理，但他們爲什麼不知道，這是集團認爲的問題。”
事實上，這不單單是長久相處的瞭解，更是從現實利益的出發。
調查組查到涉案金額是在200萬美元左右，這再去掉騙子自己的成本、留存，平均到牽涉的上百員工，這能塞進來的錢纔多少？
所以，調查組的結論也是極個別的主管參與，沒有經理級別的牽涉，更何況是大區總經理、大政委乃至COO、CEO那種級別？
爲了一份捻起來沒幾張的黑錢，寧願冒着丟掉豐厚報酬的風險？
而黑商的比例也只佔去年新簽約客戶的1.2%，這又能帶來多少業績的好看？
幹嘉偉在看到調查組的報告之後寧願上面寫的金額是2000萬美元，是2億美元，200萬美元算特麼什麼東西？
但非要以價值觀衡量，就像是搶劫金額，只能說性質惡劣。
“我不認可集團的處理方式，我覺得的哥和鷹王他們都很冤，一線頂多是局部問題。”幹嘉偉毫不掩飾自己的觀點，“我們都不是神，更何況那些黑商都是早就清退的。”
他盯着張衛華的眼睛，直白的說道：“但現在是上面要處理，那我們就要對下面的人負責，是能保幾個是幾個，上面已經劃線了，齊耀良是保不住的，你張衛華是能保住的。”
幹嘉偉最後說道：“你現在站在這個位置上不是爲了你自己，是爲了下面的人，不站也得站。”
張衛華被說服了。
集團處理的意志無法抵擋，那就儘量多保幾個人。
這次涉事員工多是08年之後招進來，但受到處罰的人有許多是老員工。
張衛華是跟着大家一起打拼出來的，當年很多人的家境都不好，好不容易拼到這個地步，如此震盪簡直就是無妄之災。
他走出了辦公室，忽然覺得阿幹可能也心有離意，只是還想保人，自己是不是就在被他保的行列？
張衛華心裡一片亂麻。
一會覺得是價值觀體系確實遭受衝擊，一會覺得這是集團上面的人被外人險惡的架得太高而下不來。
他去衛生間裡洗了一把臉，又蹲在馬桶上呆呆的不知想什麼。
外面傳來的聲音讓張衛華回神。
“那羣人當年這麼受寵，馬總那麼重視，現在嘛，嘖嘖。”
“他們覺得他們價值觀好，忠誠，還不是出現這樣的事情，平時吆五喝六的。”
“大區總經理任由黑商發展都不管，活該啊。”
張衛華握緊拳頭，隱約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只覺格外心寒。
多年來就是中供的利潤養活了其他的業務，現在中供的價值降低了，苦哈哈的兄弟們犯了錯，冷不丁就是三十大板！
旁邊的人還在指指點點，暗暗叫好！
張衛華等到聲音遠去纔出來，如果是以前，或許就直接衝出來幹他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爲什麼會這樣。
他重新洗了一把臉，看着鏡子裡的自己。
以前，這裡面自認是公司的中流砥柱，現在，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不少場景都是當時的復刻化用，像上一章的李旭輝辭職後哭，事後材料裡說他是“嚎啕大哭”，我沒用這個詞，寫出來會顯得太誇張。
交叉印證來看，這個事件就用了這樣的版本。
時隔多年的視角和當時發生的視角是會有很大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