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卓是星夜兼程抵達的廬州。
等到了地方，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這邊的初步總結已經結束。
方卓沒有驚動別人，只見了邱慈雲。
“胡教授他們都睡下了吧？”
邱慈雲看了眼時間，搖頭道：“肯定還沒，還沒到睡覺點，胡教授可能在開小會，樑博士大概……”
他遲疑了下，也有點摸不清梁孟淞現在可能的動向，玩笑道：“大概在嘲笑我。”
方卓不確定這是不是以玩笑方式說出的真話，認真的說道：“邱總，冰芯一體，這是咱們共同的進步。”
“是啊，高興，大家都很高興。”邱慈雲先這樣說，然後又搖頭道，“就是覺得，哎，方總，研發總是難免有浪費，但是，哎，這會還是有種之前聽樑博士的就好了的想法。”
方卓正色道：“邱總，你這就是馬後炮了，冰芯現在是突破，而不是失敗，是需要總結經驗繼續前進，而不是愧疚攬責。”
“方總，你這個和稀泥的責任也跑不掉啊。”邱慈雲笑道。
方卓嘆道：“我當初的和稀泥是偏向樑博士才和的。”
邱慈雲攤手道：“好啊，今天才算是聽到真心話。”
梁孟淞是少數派，沒有和稀泥，走集體決策的話，冰芯大概就是做前閘極方案了。
方卓只笑，用人不疑，就是吧，人太多，那就難辦了。
邱慈雲思慮片刻，說道：“其實別的也沒什麼，搞前閘極的說沒有失落，那是騙人的，但要因爲這情緒不爲咱們的進步而不高興，那也不會。”
方卓詢問道：“我明天和樑博士聊聊，你覺得他出面來總結總結這一次的內部研發，合不合適？”
“嗯，你和他好好說。”邱慈雲躊躇道，“咳，讓他總結，別讓他耀武揚威。”
梁孟淞的脾氣在冰芯也是有口皆碑了。
而且，他這次確實憋着一股氣。
方卓點點頭，正常來說，由勝者出面進行柔和的總結就是不錯的處理方式，就是擔心梁孟淞不夠柔和。
冰芯內部也是存在所謂派系的。
“方總，還有個事。”邱慈雲說道，“可能胡教授還沒和你說，但他有考慮抽身專注於學術領域。”
方卓皺眉道：“因爲這次前後閘極的問題？”
“不是，在結果沒出來之前，胡教授就和我提過，他本來離開臺記就是想更專注學術理論的研究，這幾年在冰芯壓陣已經不遺餘力，現在樑博士又是一等一的好手。”邱慈雲平靜的說道，“而且，胡教授也六十好幾了，身體狀態比前幾年差一些。”
方卓微微點頭，考慮着當前的情況。
冰芯走到今天，不管是技術研發還是人才培養，乃至於當初把樑博士拉過來，胡教授的功勞都很大。
“我們在FinFET上的實踐已經不遠了，距離上市也不遠了。”
“就算胡教授轉向學術理論，名頭也得掛着，不然就太虧待他了。”
方卓由衷的說道。
FinFET一直是冰芯在製程節點上寄予厚望的技術，胡教授有相當多的精力就是放在這一塊，不管是帶領團隊的聲望還是企業上市的實際利益，方卓都希望胡教授能獲得回報。
不過，不管是胡教授還是樑博士，要說他們不在意薪酬之類的，那也在意，要說他們有多在意，那也真的沒有多在意。
“這個任務也就是你的了。”邱慈雲笑道，“這些話不都得老闆來說才合適。”
方卓考慮了一會，也開口給邱總回饋了一個冰芯的海外擴張，談了談冰芯法國廠的規劃，這會是一條合資且以外資爲主但冰芯運營的生產線。
“嗯，外資爲主，我們運營。”邱慈雲把握重點，沉吟片刻，問道，“運營權會穩固嗎？”
“應該穩固。”方卓這麼答道。
邱慈雲也就不再多問，時間已晚，這不是一時半會能聊好的事情。
他起身，準備結束這場技術突破後的的面談。
“邱總，還有最後一件事。”方卓見狀，繼續說道，“冰芯明年年初要開始啓動上市程序了。”
邱慈雲皺了皺眉，坐了回來：“早了點？”
他大致知道老闆在國外有一批影子股東，存在着利益糾纏，再加上本身就存在外資機構股東，這上市的時間就會顧及着這些來。
提前上市的變化只能是外在環境變差了。
方卓點點頭，詳細說了自己這一趟去美國的情況，又說了一些最新的消息，以及這一次上市動作的目的。
“嗨，我還以爲能分錢了，那就需要我怎麼配合就配合着來。”邱慈雲仔細的聆聽和思考，又說道，“至於許可證，至於制裁，該來的總會來，我心裡反正是……”
邱慈雲認真的看着面前的老闆：“已經做好準備了，苦日子該過也得過。”
方卓起身，這次是當面和邱總說：“好，邱總，辛苦了。”
邱慈雲微微一笑，握了握老闆的手，結束這一晚的事務對賬。
雖然聽到了不算好的消息，但他睡得很踏實，到了次日早晨，邱慈雲吃完早餐到廠子裡活動筋骨，瞧見了方總和樑博士並行着往會議室走。
“早，邱總！！”梁孟淞嗓門很響亮，“昨天沒找到你，幹嘛去了？”
邱慈雲緩緩扭着腰，答道：“沒幹嘛，就想着怎麼恭喜你，你看，我連夜把方總喊回來，就是爲了讓他第一時間見證。”
梁孟淞“嘿”了一聲，沒有繼續這讓其他上班同事回頭注視的一幕。
方卓只含笑看着，而到了會議室坐下，他笑道：“樑博士，還得是你，還得是你們團隊，不然，我們在28nm上就行差踏錯了。”
“也別急着就這樣論斷，我們還需要解決不少問題。”梁孟淞這麼說道。
方卓念頭轉動，問題是從昨天到今天，你這表現不像是不急着論斷的樣子啊。
他仍舊笑道：“大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小問題想必也會順利的，這一次也是終結了咱們內部的技術方案分歧。”
梁孟淞臉上的笑意消失了，沒有說話，心裡仍舊對於兩個方案並行存有不滿。
這是自加入冰芯以來一個頗長時間的爭端。
除了在方總面前，包括冰芯內部在之前也有指責的聲音，這是技術爭端難以避免的。
方卓繼續提了由樑博士出面來進行總結的要求。
梁孟淞仍舊沒有說話，端起茶杯，翹起了二郎腿。
方卓見狀，略一沉吟，下了罪己詔：“哎，這一年多的時間，不要說樑博士你，我的壓力也很大。”“我當這個冰芯董事長吧，是如履薄冰，遠比在易科頭疼，也就不得已的想着哪怕試錯，也不能耽誤咱們的技術進度。”
“樑博士，論年齡，你們比我年長，論資歷技術，你們都是行業裡浸淫數十年的專業人士。”
“再看我，我啥啥不懂，除了幾百億美元身家能夠死心塌地的支持你們的事業，心裡真的是很……哎，樑博士，你懂吧，你懂我的那個心吧？”
梁孟淞放下了二郎腿。
他理解道：“方總，倒也不能怪你，三星、聯電、格芯，難道他們就是一羣飯桶嗎？這是業界的技術方案之爭，不單單是我們內部的問題。”
方卓很欣慰，樑博士是可以控制情緒的。
他問道：“樑博士，你覺得要怎麼總結咱們這次的研發工作？”
“哪怕是前閘極，他們的研究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不是不能帶來益處。”梁孟淞正色道，“這些是值得肯定的，本來就沒有一帆風順的研發。”
方卓更加欣慰了。
梁孟淞想了想，要求道：“到時候，我們一起來說吧。”
方卓自無不可，這也是本次過來的任務之一。
他又把昨天和邱總聊過的事拿出來聊了聊，談到外界環境的變化和將來可能的困難。
梁孟淞現在就是冰芯的技術帶頭人，方卓對於他在這方面的情緒還是很關注，乃至有些緊張的。
只是，一番話說完也不見梁孟淞有什麼反應。
“樑博士，你說我們這個苦日子要怎麼辦？”方卓這樣說了句。
“熬唄。”梁孟淞用一種愣頭青但絕不真是愣頭青的態度說道，“我看你們不是一直在做準備嗎？能怎麼辦？硬熬唄。”
方卓揉了揉臉，對於樑博士的脾氣倒是……說不上來。
“就是有一個問題吧。”梁孟淞喝了口茶，忽然又開口道，“如果能是最好了，不能的話也不強求。”
方卓洗耳恭聽。
“如果28nm能順利量產，我們距離臺記的距離就更近了。”梁孟淞眯了眯眼，“這次差不多能拉近半代，我們就只差一代了。”
他繼續說道：“這一代我們將採用全新的FinFET技術，也是我們彎道超車的好機會，20nm這個節點和之前的90nm有些相似，方總，你明白我意思嗎？”
方卓有些明白，但不太敢確定，當初冰芯研發90nm便是在樑博士的強力批評下轉而往65nm跨代研發，那是因爲90nm的定位沒有性價比。
“我們還需要論證，但從目前來看，或許直接奔着14nm纔是更好的做法。”梁孟淞極其冷靜的說道，“這聽起來仍舊是個少數人的建議，但是，方總……”
他說到這裡忽然皺了皺眉，自己說道：“方總，這不是建議，這是我在和你談某種技術可能，我們還需要繼續論證，本來我不想和你說，考慮更有把握之後再談。”
“但是，你既然提到外界可能的變化，你知道我們在FinFET上的積累，這可能是一次和臺記決戰的製程節點。”
“我不清楚你們易科的產品策略，可是，如果未來兩年能在14nm的FinFET上取得成功，芯片性能上大概會有個突飛猛進。”
梁孟淞注視面前的冰芯掌門人，說道：“就算因爲地緣政治的干預，在這個干預到來之前，我們也許有機會……”
他思考幾秒，組織了直白的措辭：“也許有機會爽一把再死，至於以後能不能活過來，那就得看國內的產業鏈環境了。”
方卓舔了舔嘴脣：“這個……樑博士，那等你們論證出結果，我們再談。”
聽起來很誘人。
他呼了口氣，笑道：“上上擔子加加班，要是能壓臺記一頭，樑博士，哪怕被幹預，你來冰芯也算無憾了不是。”
方卓知道樑博士心裡的一種心思。
梁孟淞笑了笑：“算是吧，不過，我們的無憾還是更應該着眼在整個產業鏈，過去的那個臺記研發處長梁孟淞已經死了，我現在是華夏院士梁孟淞。”
方卓喝完了剩下的半杯茶水：“好，那我等論證消息。”
這是一種更讓他心癢的方向，從上午到晚上，等到相當一部分的研發高層來了晚宴，方卓的心緒才平復下來。
眼前的事仍需重視處理。
方卓看着匯聚一堂的研發工程師們，談及了本次徹底確定的後閘極方案，提到它對冰芯的意義。
只是，縱使他這麼說，一部分人的神色明顯都比較複雜。
後閘極方案確實跑通了，但前閘極方案一定跑不通嗎？
可，這和不懂技術的方總再說又有什麼用？
做技術的人心裡往往都比較堅持。
晚宴廳裡的氣氛顯得有些古怪。
“我說兩句。”梁孟淞有些生硬的開口，但說了這句忽然覺得——咦，自己這個開場白怎麼那麼不梁孟淞呢？
他開口就走神，只是，外人看來屬於陷入思考。
“噢，我們這些天驗證的方案認爲在28nm這個節點，後閘極是更優秀的解決方案，電遷移能夠得到很大的控制，短溝道效應的減少也可以提升芯片性能。”
梁孟淞一句話簡潔總結自己工作，又說道：“但這不意味着另一部分研發前閘極方案的同事們是在做無用功，事實上，這是爲我們下一個節點積累經驗。”
他拋出一個推論：“如果，我的直覺沒問題，我們在下一個節點上仍舊要改回前閘極，我們現在的工作就會起到更多作用。”
梁孟淞這麼一說，立即有人喊了出來：“樑博士，真的嗎？下個節點還要改回前閘極？”
“直覺。”梁孟淞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來自樑博士的直覺，這當下比多少長篇大論都還有用。
晚宴廳裡立即陷入嗡嗡的討論。
坐在旁邊的方卓哭笑不得道：“樑博士，你早把這個消息也和我說說啊，我剛纔也可以聊聊。”
“沒用。”梁孟淞瞥了一眼，“得我來說。”
方卓問道：“爲什麼？”
梁孟淞淡淡的答道：“我是院士。”
方卓：“……”
嗯，樑院士。
冰芯掌門人心甘情願的起身爲樑院士倒酒。
宴會廳裡共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