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更衣室時,予希跟上來:“叢琳,讓我幫你穿吧。”
我直接把門關上,把她隔在外面,我聽到了她的咕噥聲。
四個手提袋,四件衣服,歐式便裝,歐式紅色長袍,歐式白色婚紗,歐式白色睡衣,面料就像少女的肌膚般柔軟絲滑,做工精細考究,每針線頭都天衣無縫,完全不像戲服,而像是高級訂製的時裝--有這個必要嗎?
我看向鏡子,裡面,仍然是那個讓我心驚肉跳的醜陋的生物,於是,再度絕望。
不管穿什麼,我都無法成爲女神,我的心,埋在深土之中已經枯萎。
已經枯萎的花,不應再對衣服還有感覺,於是,我機械地換衣。
每件衣服,都有詳細的穿着說明,並附帶圖片,那個男人的心思,精細如衣上的刺繡。
第一件是便裝,單衣,馬甲,長褲,長靴,腰帶,佩劍,護腕,每一件都宛如藝術品,擺放得整齊有序,精美如博物館裡的皇家遺物。我不敢去想這些東西是怎麼製作出來的,那裡麪包含的東西,太沉重,我承受不起,也無權承受。
我始終不敢正視鏡裡的自己,就像趕考一樣,匆匆完成這一切。
我似乎花了很多時間才完成穿着,又花了很多時間站在門邊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
然後,我慢慢打開門,慢慢走出去,那一刻,我後悔了。
醜物穿美衣,那是怎樣自不量力和厚顏無恥的笑話。
外面有點吵,好像又來了幾個人,他們在說着什麼,以至於我站了好一會兒,纔有人發現到我,然後他們才都看到我。於是,聲音低下去,接着沒有聲音了,他們看我就像在看出土文物。文物?我在心裡苦笑,我太擡舉我自己了。
我沒有感受到那種熾熱如岩漿、溫柔如春水的視線,頃城不在,他去了哪裡?
我鬆了一口氣,然而,馬上又看到對面那扇嵌牆鏡子裡,倒映出我身邊的那扇門打開了,有人從裡面走出來了--那是另一扇更衣室的門,那個換好戲服出來的人,就是頃城。
也就是說,頃城就在我旁邊,我甚至隱約看到了鏡子裡我們並肩而站的身影。
他們一定都在看着我們,我不敢去想他們是什麼表情,更不敢擡頭讓他們看到我的失態。
頃城也在看着我,我感覺得到,這讓我有些惱怒,我很有發作的衝動--卻只能忍着。
予希走過來整理我衣服上的細節,並率先開口:“叢琳,你這麼穿真的太酷了耶!就憑你這副poss,如果你不是女人,我一定會移情別戀迷上你的!慕,你說嘛,叢琳是不是幾乎比你還帥了?”
她的口氣,分不清是酸溜還是別的什麼。
頃城的聲音溫柔如司馬昭之心:“是啊,叢琳本來就是這麼特別的。”
我拒絕去想“特別”是什麼意思。
也許是這副裝束讓我與平時有些不同,其他人居然也不迴避我,紛紛走過來圍着我轉,聽起來都是稱讚和驚歎之詞,以及數不清的羨慕和曖昧。
當然,他們是把我和頃城一起看的,誇完我的,再誇他的,誇完他的,再誇我的。
看夠了以後,導演拍拍手說:“太perfect了,效果超乎我的想象!”
頃城卻說:“大家看看還有什麼細節做得不夠嗎?”
他們的眼神和口氣更曖昧了,頃城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心思,大家都明白。於是,他們又提了許多小小的建議,比如哪裡加點刺繡、哪裡換顆釦子。
予希拿個本子寫個不停,頃城不停地問:“都記下來了嗎?一點都不要漏哦。”
“知道啦知道啦,我絕對不敢大意,省得你記恨我……”
我問:“可以換下套了嗎?”
導演忙不迭:“可以了可以了。”
我推開更衣室門的瞬間,從門上鑲嵌的鏡子裡看到了頃城穿着戲服的模樣。
白色筆挺的制服,金色的肩徽和流蘇裝飾,還有閃亮的扣子,以及晶瑩的五官。就像從童話書裡走出來的王子。雖然只是一閃而過,這畫面卻煜煜生輝令人動容。
我腳下一個不穩,跌進更衣室裡,於是我順手把門關上。
關門的聲音好大,幾乎透露我的驚慌。
我撫着幾乎跳出心臟的胸口,滑坐在地上,半晌不能動彈。
在鏡子裡,我和頃城站得那麼近,隱隱約約兩個重疊的身影……我的臉,爲何如此燙熱?
不能再想了。我迅速站起來,翻開袋子拿出第二套衣服,果斷地換上。
也許是柔軟簡潔的長袍,讓我感到舒適,我竟然在出去之前,朝鏡子裡看了一眼。裡面模糊的一個影子。於是,我又鬼使神差地掏出眼鏡。
看清楚的剎那,我腦裡一片空白:那個人,是我嗎?不可能!
孤傲,冷漠,剛強,拒人千里之外--如果戴上皇冠,便是活脫脫的中世紀歐洲的女王。
這個人是我?不是我?她到底是誰?我到底是誰?我又分不清了。
我幾乎忘了我是怎麼走出來的,只是知道,我好像已經不是我了。這件衣服似乎被下了魔咒,我變成了被女王附身的雕像,接受衆人的瞻仰。
如果真能成爲一座雕像,那會多麼好,無論風雲變幻歲月侵蝕,可以屹立不動。
令我惱怒和可恨的是,予希居然拿出一臺數碼相機,從不同角度對我連拍n張照片,甚至還把我和頃城拍進了一個鏡頭裡,還說什麼天造地設。我知道,不在現場的人即使看到了那樣的照片,也不會知道那是我,於是,我狠狠地咬牙,往死裡忍。
“真是好漂亮的衣服啊,料子和顏色都好漂亮喔,摸起來手感好得不得了!”予希對這件紫紅色的袍子愛不釋手,摸了又摸,甚至把臉貼上去,蹭了又蹭,像一隻貓。
然後,她又抱着頃城的手臂,用撒嬌的口氣說:“慕,演出結束後,把這件衣服送給我好吧?”
頃城斷然拒絕:“不行。”
予希嘟長了嘴:“爲什麼不行?”
“這些衣服要還回去的。”
“還回哪裡啊?你不是買下來的咩?”
“這是給叢琳做的,不合適你……”
“怎麼不合適?不合適我會自己改的啦,你就送我嘛,反正叢琳又不喜歡……”
看來沒什麼正經事了。我轉身走進更衣室,準備換下一套。
沒想到予希卻立刻跟了進來:“喂,婚紗很不容易穿哦,沒有人幫可不行。”
我充耳不聞,自顧自地解下長袍。
予希說了一句:“咦,你的身材挺好的嘛。”我立刻意識到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保持鎮定之上而忽略了重要的細節。於是,我掩着胸走到簾子後面,穿上婚紗。
一個人確實沒法完成穿衣,婚紗後面有拉鍊,似乎還要綁頭巾,還有很多細節,我全然不知。
予希幫我拉上拉鍊,又瑣瑣碎碎地在紗裙上到處撥弄,似乎別了好多別針和裝飾,還幫我綁上了頭巾。我不敢去看鏡子,只是盯着拖地的裙邊。即使孤僻如我,也知道這是貨真價實的婚紗,絕無偷工減料,絕非普通戲服。
但對我來說,它只能是一件演戲用的婚紗,而已。
不管他到底想什麼和做什麼,都休想感化我和改變我。
弄了半天以後,予希提着我的裙襬,把我送出更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