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請你替我看煙花(下)
區小涼留在原地,望着步留雲消失的方向,靜靜地出神。
暖風托起他的髮絲、衣帶,彷彿情人的手,溫情脈脈、愛意綿綿。
他如泥塑木雕,佇立不動,似已被這柔風所迷醉,醺然不知歸處。
過了很久,他才輕聲說:“小九,我想喝酒。”
在紅紗燈照耀下輕飄飄地走回臥房,一壺酒果然正在等他,沒有兌水的濃烈的梨花白。
無聲地笑笑,執起壺。這個丁九,倒真能體會他此刻的心情。不過,也是,他的事情丁九哪件不清楚?而丁九的,他卻同等份量地一無所知。
小小抿一口酒,一股清冽如冰線由舌至喉到胃滑過,麻辣辣地刺痛。眼睛也辣得有些發熱,更加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他把一條手臂擱到桌上,頭枕上去。
這樣的好酒,就應該烈烈地喝纔對。他從前拼命向裡面兌水,怕喝醉,還真是白糟蹋了,且矯情。
悶熱的黑暗中,忽然亮光一閃,接着傳來響爆聲,遠遠地還有人羣在讚歎。
“焰火開始了。”丁九靜立在窗前,輕聲提醒他。
“你幫我看看,是不是真像他說的,會有我的名字。他還真搞笑!弄得像求婚似的。”區小涼又小小喝一口。
身上燥熱起來,從窗口吹進的是夏夜的熱風,各種混雜的氣味中火藥嗆人的味道尤其明顯。
煙火一定很大,很絢麗。可他,不想看。
他知道無論自己再看多少場煙火,都不會比年夜的那場更加令他難忘。
他扯開領口,讓身上的醺熱發散得更快些。再喝一口酒,辣麻木的脣舌已經品嚐不出酒的香醇,他卻仍是機械地舉壺,飲下。
丁九入迷地看着夜空中那片一波又一波燦爛耀眼的煙花。
此起彼伏的繽紛色彩連綿不絕,本以爲已經是極致的美麗,轉眼間又被更美的下一個所取代。火花似泉涌,流滿整個天空。
一個巨大無比的金色禮花在空中忽然炸開,暗藍色的夜空中,“祝冰夜”三個大字赫然出現。包圍着名字的是數十朵各色不斷綻放的小禮花。
那個名字在天空停留很久,不斷變幻着色彩,由紅轉黃,轉白,轉綠,最後紫色的名字慢慢消退,一點點黯淡。
丁九回過頭,凝視那個已經無聲無息醉倒的人。
那人趴在桌上,枕着手臂,呼吸輕微。
酒壺傾翻,殘酒流了一桌。餘瀝沿桌邊滴落,月光中的酒液,流銀閃爍,清冷透明。
關上窗子,也關上外面的喧鬧和繁雜,丁九的臉平靜若水。
他走到區小涼身邊,輕輕抱起他,安置在牀上。
臥室沒有點蠟燭,天窗中投進一束月光,照在區小涼的臉上。
今夜是滿月,月光皎皎,將他的臉塗成銀色。他的眉毛輕蹙,似鎖着無限的哀愁。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濃濃的陰影,使他像仍睜着眼睛。
陽光下紅潤的嘴脣,此時是一種奇異的新紫。線條優美薄薄的雙脣輕合,楚楚動人。
一身白衫似發着微光,包裹着他清瘦纖細的身體,讓他看起來像一隻迷途的小羊,茫然無助。
丁九定定地望着月光下與白天截然不同的這個人,遲遲無法移開目光。
這個人白天是跳脫機敏的,此時卻完全不設防,露出硬殼下的柔軟和溫存。
他睡得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混合了酒香,構成一股極其魅惑的氣息,讓丁九忍不住臉紅心跳全身發軟。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人的睡姿也可以這樣蠱惑。
也許,並不是這個人的睡姿撩人,而是附近的花太香,這酒太醇,這月光太美,以至讓他忘乎所以,將平日對這個人的所有渴望在這一刻全然釋放。
從未經歷過的悸動與不可抑制,爲了這個叫祝冰衣的和自己同一性別的存在……
終於,他壓抑不住內心澎湃的激情,用膜拜的姿態將顫抖的嘴脣印上那雙他已經渴望得太久的脣。
四脣相接的瞬間,他誤以爲自己吻的是一團火,灼熱而有微微的刺痛,卻又如他無數次想像中一樣的美好,令他欲罷不能、陶然欲醉。
區小涼的嘴脣柔軟到不可思議,帶着濃濃的酒香,讓丁九忍不住去深入,採頡更多,相濡以沫。
丁九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甜蜜的夢境。
夢裡有濃烈的酒香,那人身上淡淡卻誘人的甜絲絲的體香。周圍是柔軟溼暖的陌生事物,看不到卻感受得到。
從前那些冰冷、血腥和沒有盡頭的黑暗,在這溫柔的溼暖面前,土崩瓦解,轟然而逝。
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和越來越亮的光明和溫暖。他狂喜着飛奔,要去投入其中,融化在裡面。
身體輕起來,飄起來,背後有光明的翅膀在翼動,天女散花,仙樂飄飄……
他陷入了這個甜蜜的夢,像他在野外見過的,深陷在花蜜中的小蟲,甜蜜地無力自拔,不知不覺直至窒息而亡。
身份、任務和使命,統統在這一刻遠去了。現在,他只願當那隻花蕊中的小蟲,沉溺再沉溺,永遠不要醒來。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吻,生澀卻纏綿,帶着隱隱的憂傷和絕望。
他不屬於這個人,這個人同樣不會屬於他。他只是這個人的影子,靠得極近卻永遠無法相擁。所以,他不願醒來。
他沒有更多的乞盼,唯願在可能的情況下,靜靜地守護他。不管他是什麼人,因爲什麼目的來到這個人的身邊,他都是他要全心全意守護的,唯一的光明。
如果有那麼一天,他不得不離開他,他也希望他的光明永遠閃亮,不要凋謝。爲了這個信念,他可以捨棄所有……
他的眼淚不知在什麼時候流了出來,淌到區小涼臉上,再從他的眼角悄悄滑落,滲入到光滑的黑髮中。
丁九驚醒,困難地離開區小涼的嘴脣,伸出手,小心地去拭那眼淚。
銀光灼灼中,他的手,粗糙黧黑有厚厚的老繭,佈滿猙獰的刀疤;他的臉,柔滑細膩,如月下盛開的白百合。
鮮明的對立,如此不同的兩個個體。
丁九向後退縮,將全身都隱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
月光屬於這個人,而他只屬於黑暗。他永遠也追趕不上這個人的腳步,他是他仰望不到的高度。
他的手落到衣角,那裡的夾層有個圓圓的環,冰冷而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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