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隻烏鴉天上來(下)
步留雲遠遊歸家,柳夫人高興,特意吩咐管家辦個小小的接風家宴。席上仍是那些人,只不過因多了個步留雲,場面顯得格外熱鬧。
區小涼意外地發現步留雲竟然是個好哥哥。他坐在步留意另一邊,一面同和步留風照顧他飲食,一面眉飛色舞地跟他講這次出門的趣事,說得口沫橫飛。
步留意毫不在意臉上被步留雲噴到唾沫,全神貫注聽他講怎麼和師兄弟聯手捉弄師父;怎麼在大師兄茶裡倒墨汁;如何在山上打獵燒烤;那個嬌氣師妹如何被他氣哭;碰到江洋幫那些草蝦挑釁,他是怎麼挑了人家總壇,打得他們片甲不存……
區小涼和柳夫人聽到最後,不由都是一震,心中警鈴大做,故意裝成不在意的模樣偷偷觀察步留風。
步留風依舊一派溫和平靜,一門心思都撲在步留意身上,似沒注意到步留雲說了些什麼,也沒發現那四道窺視的目光。
倆人壓抑下激動,低頭吃菜,儘量控制着不去用目光交流。
步留雲嘰嘰呱呱,連比劃帶笑,失去黑珍珠的傷心早被他忘到了爪哇國。區小涼在滿腹心事之餘也不禁爲淺香的肩傷不值,也爲跑了一下午找鳥的事兒後悔。
柳夫人平復心情,和那兩位夫人繼續聽得有趣,三人不時插話提問。環繞在周圍的丫頭僕婦們心不在蔫地幹着手上雜事,耳朵全都豎得筆直聽步家二少講故事。見狀,步留雲說得越發來勁,神采飛揚地幾乎要跳起來。
明亮的燭光中,步留雲在一身紅衣的映襯下,鳳目更加晶瑩,脣色鮮豔欲滴,配上他健壯的身體,直讓人感到他陽剛帥氣得超乎想象。
區小涼試圖緩和白天的尷尬,故意也問他兩個問題。步留雲看他一眼,大方回答,讓區小涼略感詫異。等發現柳夫人滿意的笑臉,他才大概猜到了原因。
談談講講間,區小涼無意間看到步留風的側臉,不由就是一愣。他裝作沉浸在步留雲的講述中,提起小心注意觀察步留風的神情舉止,越看越是心驚,頭腦中漸漸形成一個猜測。
迎風宴結束,柳夫人硬拽住步留雲,和區小涼開始密談。
“姨娘,您現在怎麼看?”區小涼開門見山地問
柳夫人深深懊悔,恨聲:“定是他無疑!要不然怎麼會那麼巧讓你們倆都遇上江洋幫?想不到他爲了家主之位,竟會如此狠毒,連自己親弟弟也想加害,真是個衣冠禽獸!步家怎麼就養出這麼個東西!”
步留雲不明所以地輪流打量他們兩個,忍不住插嘴:“怎麼回事?誰惹娘生氣了?”
柳夫人三言兩語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猶自氣得面青脣紫。
“娘,您別生氣了,看氣出白頭髮來,就不漂亮了!”步留雲倒不太在意步留風的作爲,見母親情緒激動,心疼地摟住她安慰,“再說,我不也沒受傷嗎?還讓我挑了他老窩,捲鋪蓋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少了這個大患,娘正該高興纔是。”
“雲兒,虧你武功紮實,那些歹人才沒得逞。若你有點閃失,娘我也不要活了!”柳夫人撫摸他的長髮,美目蘊淚。
“你兒子我打遍中南五省無敵手,娘你不要小看我!”步留雲不幹,嘟嘴。
柳夫人被逗笑,擦擦眼睛不住摩搓他,滿臉憐愛。
區小涼在旁邊看得一哂,想起白天的事情,就端起茶杯對步留雲說:“表哥,下午的事,我在這兒賠禮了。表哥喝下這茶,就當原諒我。”
步留雲撇撇朱脣,似要不理。柳夫人咳了一聲,他只好端起自己手邊的茶勉強說:“表弟別客氣。”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鳳目亂晃,眼皮也不夾他一下。
柳夫人見了,正要動氣,區小涼忙說:“姨娘,有件事我想和您說。”
“你說。”柳夫人想起正事,壓下火氣,掐步留雲一下,“回頭再收拾你!”
步留雲咧嘴,趴在母親杯裡撒嬌。
區小涼理理思路,才沉吟說:“剛纔吃飯,我有個猜測。這個猜測如果成立,就可以解釋步留風爲什麼會急於當家主。”
“什麼猜測?”柳夫人忙問。
步留雲斜倒在榻上剝花生吃,似對他們談論的話題不感興趣。
區小涼嘆氣,這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這個小霸王,全不關心自己的將來。
“剛纔吃飯,表弟被表哥的笑話逗得嗆了一下,表哥幫他遞茶順氣。表弟就手喝了一口,倆個人顯得很親密。當時我無意間看到步留風眼裡有殺氣,雖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的確是殺氣。後來我又觀察到,步留風神色間似有妒恨,雖然他一直掩飾得很好。
“一般兄弟間這種程度的舉止很平常,丙位表哥對錶弟的好,大家也是有目共睹。可是爲什麼表哥對錶弟好,步留風會有殺意和妒意?表哥,如果換成是你,你會這樣嗎?”
區小涼轉向步留雲,故意問道。
步留雲咬着花生仁,含含糊糊地頂他一句:“我又沒病!”柳夫人豎起眉毛。
“你沒有,可步留風有。”區小涼順勢慢慢點頭。
“什麼病?”步留雲下意識地扭頭問,話出口又覺不妥,連忙掉頭繃住臉皮,丹鳳眼的上眼瞼卻微微泛紅。
柳夫人疑惑:“你是說,步留風對意兒是……?”
“對。他在吃醋!換句話,步留風是個斷袖!”區小涼一字一頓地解釋,彎起一雙琥珀眼。事情變得有眉目了,真想不到步留風對步留意竟會存這個心思。
柳夫人倒抽一口冷氣,驚得說不出話。她仔細回想步留風對步留意這些年的態度,倆人平日相處之道,竟是越想越真。
她臉色發白:“這可怎麼辦?意兒可是他親弟弟,這種逆德背倫的醜事,虧他想得出!意兒那孩子,怎麼可以讓步留風去……去……”下面的話她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啓齒了。
“這就是步留風當家主的原因。只有當上家主,他才認爲不會讓表弟受委屈,同時他們也纔會有可能。”區小涼繼續分析,又遲疑問,“如果步留風的心上人是步留意,他還有資格當家主嗎?”
柳夫人有些發急:“家規並沒有明確規定主母必須是女子,可是有規定主母必須履行開枝散葉之責。可意兒他……,他們還是兄弟,這怎麼可以?我一定要阻止這件事發生!”
“姨娘別急,要是他們真心相愛呢?你還硬要拆散他們嗎?況且,步留風是個斷袖,如果不是表弟,也會是別的男人。他們又不會產生後代,和誰不是成親?只不過恰好他喜歡的是表弟而已。”他安慰已處於暴走邊緣的柳夫人。
柳夫人聽到“後代”兩字,更是要崩潰:“步家的將來,難道要斷送在步留風手中?!”
“不會,不會,不是還可以納妾嗎?也就是說,他娶……呃,男人,並不影響他當家主。”區小涼肯定地下結論,謎團終於破解一個,讓他心裡踏實不少。至於步家的將來,……關他什麼事?
步留雲聽他們激烈地交談,終於忍不住問:“娘,你們說的斷袖是什麼東西?三弟爲什麼要嫁給大哥?他們都是男人噯。”
柳夫人和區小涼停止討論,扭頭看他,均想不到他居然會如此單純。柳夫人板臉斥他:“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不知道最好,他也不是你大哥,他是魚肉親兄弟的衣冠禽獸!”
步留雲不解地眨巴眼睛,嘟起嘴:“娘幹嘛兇我?我不過是問問題,又沒幹什麼壞事。再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斷袖的話,萬一犯了怎麼辦?娘你告訴我嘛!”
“住口!你若是,我先剝了你的皮!”柳夫人捏住他的臉,用力向兩邊扯。步留雲痛得直叫,手舞足蹈。
“姨娘,還是告訴表哥的好,省得以後別人和他胡說,反而麻煩。”區小涼實在無法忍受這對活寶母子,站出來打圓場。
柳夫人鬆開手,抱住兒子摸他被捏紅的臉,嘆氣:“你說,我可說不出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兒。”
步留雲身材高大,柳夫人抱着他,只當是掛在他身上。他任由母親搓弄,像個聽話的乖孩子。他把臉轉向區小涼,神氣得不得了,似乎在說:是娘讓你講的,可不是我在求你,你看着辦!
區小涼對他的姿態視而不見,擺出一付客觀公正的神態,含笑說:“斷袖,就是喜歡男人的男人,這種喜歡是指男女間的那種喜歡。”
步留雲鳳眼睜大,漆黑的眼珠子差點蹦出來,整張臉僵成石板:“男人有什麼讓人喜歡的,他莫不瘋了?男人自當喜歡女人,開枝散葉纔對,男人能生小孩子嗎?”
過度驚嚇之下,他早忘記擺姿態,脫口問道。
區小涼也給他來個不理不睬,轉頭對柳夫人說:“姨娘這下可以放心了,看來表哥沒有成爲斷袖的可能。”
步留雲被晾在那裡,一時臉漲得通紅。他鳳目噴火,恨不能把區小涼燒成灰。
柳夫人欣慰地點頭:“雲兒自然是最乖的,這種破事兒本和他沾不上邊兒。只是,意兒……這種亂倫的事,步留風也未必敢冒大不違,公然和意兒試心。只怕他又要耍陰謀,咱們更要小心纔是。”
區小涼點頭。步留雲怒目相向,盯緊他不放。
嘆氣,區小涼無奈地想,這個驕傲的孩子還真是固執,看來不回答他是真不行。再嘆氣,區小涼和氣地對他說:“表哥,你剛纔的話也不盡正確。感情的事,最難捉摸。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的。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哪裡會管他是男是女,是貓是狗。古人不是還有‘梅妻鶴子’一說嗎?況且,愛情和婚姻也並不是同一個概念,不能因爲無法開枝散葉就否定愛情。如果能夠因爲這個原因輕易放棄,那愛情就不能稱之爲愛情了。”
柳夫人母子聽他說出這番愛情論,都有些出乎意料。步留雲的鳳目茫然,困惑地眨眼,顯然沒有聽懂。
半晌,柳夫人乾巴巴地笑着接茬:“看來我沒挑錯人,外甥於情一字,理解得很深嘛,定可助雲兒討個心上人回來。只不過,我希望我的兒媳婦最好,那個……嗯,正常一點。”又捏捏步留雲的臉,“以後你要聽表弟的話,不可再鬧意氣。”
步留雲不理會母親的威脅,鳳目恢復了生氣,亮晶晶卻古怪地打量區小涼:“表弟這麼賣力地爲斷袖辯白,難道你也……是個斷袖!”
區小涼說了半天,口渴難耐,正在灌茶,被他石破天驚的話震得當場噴了。他狼狽地嗆着水,一個勁兒擺手:“不是,不是!我只是就事論事,表哥不要誤會!”
“幸好,否則我和一個斷袖成天碰面,未免也太危險了。”步留雲慶幸地點頭,塗朱的脣輕扯,鳳眼中閃動着惡意的光芒。
被耍了!被這個小霸王給耍了!區小涼只覺頭上火星直冒。他眼角抽搐,轉開頭,衝柳夫人甜甜地笑:“姨娘,你看錶哥,開人家玩笑呢。”那聲音嗲得他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學步留雲撒嬌學個十足十。
步留雲打個哆嗦,跳出母親懷抱,傷勢搓手臂:“怪了!怎麼忽然身上發麻?怕是病了,娘!我請大夫吃藥去,你和表弟繼續聊。”說完,也不等母親回話,縱身跑了。
柳夫人高興地笑笑:“小孩子不記仇,看你們在一起有多開心。”
區小涼被她粗神經的話噎得只有賠笑,再吱唔幾句逃回客房。
照例將丁九的晚飯放在內室,區小涼泡在外室浴桶裡清洗一天的污物。
他忽然想到丁九的體味問題。丁九肯定經常清理身體,除了那晚的血腥氣,他這幾天根本聞不到他的氣味。如果不是頓頓消失的飯菜,他還真懷疑丁九的存在性。
這麼一想,區小涼不由有些滿意。原來丁九除了武功高,還有講究衛生的好習慣呢。不過,這也難說,說不定這是他們這一行當的職業要求也未可知。畢竟若要做到完美隱形,身上絕對不能有暴露行藏的強烈氣味。這倒和沈笑君將來的行當恰恰相反。
想到沈笑君,他的脣角揚起個小彎。那個幹什麼都興致勃勃講究原則的傢伙,吃了無數苦頭,卻依然難得地保留了一份童心。現在不知道被老道搓成什麼樣了?但願他來年取槐香時,沒有少支胳膊缺條腿兒。
輕合上雙眼,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張青春鮮活的臉。
同樣陽光燦爛的少年,因爲境遇不同,步留雲和沈笑君給他的感覺相差極大,幾乎是南轅北轍。一個如流水般包容,爲生存爲理想,百折不回地勇往直前。另一個則像烈火,霸道任性,不自覺地捲住一切可能和他共同燃燒。
認真地想了想,區小涼驚訝地發現,他竟然一點也沒有因爲白天的事情真正生步留雲的氣,而只是覺得有些頭痛。想到他神氣的鳳眼虎虎地瞪人,若塗朱的嘴脣撅着撒嬌,區小涼脣邊的笑意禁不住更大。
永遠不知愁滋味的如火焰般耀眼的少年,真是讓人羨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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