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梅香香自何處來(中)
那天晚上恰正十五,圓圓的月亮澄明皎潔。區小涼剛得知小鬼不會武功的事實,心情比較鬱悶。再加上淺香督造的器皿還沒有運回來,閒得他這些天除了吃就是喝,精神很大。於是,他坐在屋裡學古人,當窗理心事。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正當他遵守第三條金律,枯坐理事理得腦汗快乾時,窗戶忽然無聲地被人從外面斷開,一個老頭跳了進來,抱住他就跑,一路飛檐走壁直朝城外奔。
十二月的寒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區小涼大氣也不敢出,別說不想喊人,就是想喊也開不了口。
剛纔他明明將窗戶用手臂粗細的窗栓關得牢牢的,誰知在老頭眼裡只不過當是層窗戶紙。要說窗栓被斷開不奇怪,那麼在斷開的過程中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這份工夫,據他所知整個將軍府就無人能及,把暗香他們叫來也是白搭。
況且現在他正處於貌似很危險的空中飛人狀態,萬一亂喊亂叫招這個怪老頭生氣丟下他,那可就糟了。還不如以靜制動,伺機逃跑比較現實。
所以他忍,哪怕大頭朝下,哪怕身體已經快被凍成冰棍。
可是……那啥,怪老頭不要亂摸好不好?大家都是男人好不好?那啥,老頭的這身衣服到底有多久沒漿洗過了,這味道實在是——
區小涼嚴重懷疑遭遇到了變態色魔,不由又驚又噁心,忍無可忍地小吐了幾口。
大概覺得沒什麼摸頭,老頭摸了陣就住了手,對區小涼吐在鞋上的污物也不怎麼在意,只顧一邊嘴裡自言自語地嘀咕,一邊跑得像匹野馬。
片刻間,倆人來到城外一片枯樹林裡。怪老頭丟下他,衝他戟指大喝:“你知道我是誰嗎?”
咦?你也失憶了?!區小涼驚訝地剛想開口,就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注意到老頭一付“你敢說不認識我試試看”的兇惡表情。他怕怕地抱住雙肩,後退幾步,不敢點頭更不敢搖頭。
老頭見他不回答更是來氣,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跳腳大罵:“奶奶的!兩年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副膿包相?說話呀!小皮蛋,你想氣死牛鼻子嗎?!”
小,小皮蛋?牛鼻子?區小涼暈頭漲腦地半張開嘴,仔細打量他。果然,老頭那件破衣服有點道袍的模樣,只是顏色實在辨不清。亂蓬蓬的頭髮歸在頭頂,也髒得看不成。不過,老頭雖然穿戴狼狽,卻神完氣足,聲若洪鐘,大有武林怪傑的風範,讓區小涼肅然起敬。
呸!原來是小鬼故人,並非色魔,他成天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怎麼變得疑神疑鬼起來了!區小涼內心鄙視自己一把。
“請問,老先生是……?”他決定客氣些,這老頭看上去雖然沒有什麼惡意,可是瘋瘋顛顛的,還是小心爲妙。
哪知老頭聽見他詢問,立刻像被人抽了筋,一頭栽到地上亂滾亂扯鬍子頭髮,不住哀號:“老先生?完了,完了!他們說得都是真的,小皮蛋真的失憶失到連牛鼻子也記不得了!還有武功!內力全失,招式自然也忘光光了!十年,十年吶!全都白費了!我的道祖宗啊!飛城啊!是你在責怪牛鼻子嗎?嗚嗚哇哇……”
老頭大慪,哭叫不斷,顯然是氣急攻心到爲極點。
區小涼好氣又好笑,把人半夜劫到黑漆漆的郊外,當事人還沒怎麼發火呢,這個怪老頭竟傷心成這樣?!
看老頭哭得可憐,他心裡有點不落忍,抱着臂膀朝前蹭蹭,勸:“老先生別難過了,就是難過也站着難過好了,效果是一樣的。這地上這麼冷,彆着涼了。”
一心一意胡鬧的老頭一骨碌翻身坐起,瞪着精光四射的小淚眼粗聲說:“什麼老先生?!失憶了也不帶這麼沒上沒下,我是你師父,快叫聲師父聽聽!”
啥?!區小涼的下巴差點驚掉在地上,吸溜一下清鼻涕急忙說:“我不會武藝,也沒人告訴我有師父你呀!”
“自然不會有人知道,你我的關係本來就是個秘密!你不會武藝那是因爲失憶,呃?可能還有些別的原故。總之,小子,你聽好了:我乃你師父黃龍子!你跟了我十年,每到月圓之夜,就會在此與我相會學習武藝!”
月圓之夜?區小涼差點失笑,當是決戰紫禁之顛嗎!這麼有詩情畫意。
“傻笑啥?仔細聽牛鼻子講!”老頭喝止他,三言兩語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黃龍子和前鎮國將軍祝飛城是忘年的交情,倆人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卻都將對方引爲武學上的知己。十年前祝飛城在邊關禦敵,最後一役時兵寡將少,形勢極爲不利。黃龍子力勸他等待朝廷援軍,可是祝飛城卻堅持要戰,說退一步就會導致生靈塗炭。他請求黃龍子替他送封家書,黃龍子勸說無果只得答應。誰知那一面後倆人竟成永絕,而那封信其實就是祝飛城的遺書,他早就存了爲國捐軀的念頭。
得知祝飛城戰死,黃龍子悲痛欲絕,發誓要將故友之子培養成武林高手。何況祝冰衣身體自小單薄多病,若不習武很難長大。
可是將軍夫人竟然不同意,還拿出祝飛城的遺書,上面明明白白寫着祝門之後永不得習武。
黃龍子無奈,只得放棄最初的打算。可是當年只有五歲的祝冰衣卻私下找到他,死活要學武。黃龍子爲了祝家血脈能夠留存於世,不顧故友遺願,只猶豫片刻就答應了他的請求。
“ 十年間,你武功大成,身子無恙。牛鼻子正感安慰,你卻又來這麼一下!唉,天意啊!”
黃龍子講完事情始末,望月長嘆,亂七八糟的頭髮下,滿臉疲憊蒼涼。老人那付懷抱希望卻又被生生粉碎的絕望,讓區小涼心裡也沉重起來。
“師父……”他拉老人袖子,順帶再吸吸鼻涕。
“你從來沒喊過我師父,一直都叫我牛鼻子。十年,十年吶!你從個小肉團平安長到現在這麼大,容易嗎?可是,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啊?怎麼好端端地就失憶還武功全失?飛城啊,是你在怪我嗎?“黃龍子神情更加黯然,目光恍惚,又沉浸在傷感裡,睬也不睬他。
我也很想知道啊!不過,我是真的不知道,老人家可不可以大家一塊討論下?區小涼用袖子擦擦清鼻涕,抱肩走開。算了,還是讓老人家自己安靜一會吧,也怪可憐的。
他靠在一棵枯樹上,一邊打哆嗦,一邊也得空想想事情。小鬼居然有師父,這還差不多!本來他就奇怪,一個將軍之子怎麼會半點武功也不懂?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嘛!
現在,事實再次印證了姐姐總結的一個規律,即穿到古代,主人公必有一位神功蓋世的師父,以成就他的豐功偉業。他還以爲自個兒是例外呢,苦惱了這麼久。現在才知道不是沒有,只是時候未到沒出現而已。月圓之夜?真有夠搞笑。而且有了武功也和沒有差不多。
黃龍子剛纔的話,他早聽明白了。招式沒有可以短期內再練會,十年內力沒了,那可不容易補回來。不過,他並不像老先生那樣在意。有這麼一位武功高絕的師父,再加上據說身手了得的四香,對他這個今後足不出戶,一門心思研製日化品的白領少年來說,自身安全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反正他再怎麼練,也超不過他們去,而他們在危難時也不至對他坐視不理。何況,他對練武本來就沒有什麼興趣,打打殺殺,危險又累人,還是別人幹好了!他纔不會自討苦吃!
考慮完畢,見黃龍子已經從地上爬起身,正蔫頭搭腦地站在原地揪鬍子鬱悶,區小涼連忙湊上去,問出心裡最大的疑惑:“師父,關於失憶,徒弟也是一直百思不解。那天我只不過是去,呃,只不過喝了幾杯,既沒中毒也沒受傷,怎麼會忽然昏倒,醒來就失憶了呢?”爲什麼就死了!小鬼還那麼高興,肯定有個重大原因在裡面。
黃龍子回過神,打起精神努力揪了半天鬍子,皺眉說:“依你說的情況倒像中蠱。可牛鼻子剛纔在你身上摸了半天,並無異狀。若是蠱蟲仍在體內,該有些痕跡。難道你暈倒,竟只是它死了嗎?可是這種令人暈倒失憶的蠱應該不會有人養,因爲作用不大,而代價又太高,不划算,用藥更方便實用些。”
如果發作後,讓宿主死呢?仍不可能嗎?區小涼心裡冷笑。
種蠱?古老而神秘的技藝,誰會下在一個花花公子身上?不會是某個求愛不得的紅粉佳人吧?下蠱,倒是個女人會選擇的捆住心上人的方法。小鬼想必對他的這種狀況極爲絕望和厭惡吧,所以死,反而是種解脫。
黃龍子剛纔的不老實也有了解釋,這個看似瘋顛的老頭,怕是早有所猜疑,所以纔會一見面就爲他做全身檢查。老先生真是個明白人啊!區小涼敬仰地注視黃龍子,竟覺得他身上的怪味兒也沒有那麼燻人了。
“小子,你今後有何打算?是從頭再練,還是就此作罷?”
“呃?既然父親早有遺命,我的身體也好了,練武的事就算了吧!否則,違背父命,恐有不祥。”區小涼連忙慎重地回答,心裡打鼓,生怕老先生擺長輩架子逼他學武。
“也是,天意難違,違之不祥。牛鼻子沒有遵從你爹遺願,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嗎?”黃龍子仍是想不通,失神地又開始喃喃。
區小涼怕他再這樣發呆下去,自己會很快變成冰人。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吹在他的薄棉袍上,像是直接刮進骨頭裡,凍得他身體發僵,鼻子都快掉下來了。
“師父您有什麼打算嗎?”他趕着問,想盡快結束這次會晤。
“牛鼻子本打算去雲遊,如今……唉!我只想回守龍山待着去,你若有事可去找我。分別在即,小子還有什麼要求?牛鼻子會幫你達成。”黃龍子意態蕭索,高大的身軀有些佝僂。
“徒弟也沒什麼過分的要求,如果方便,有那刀砍不進的軟甲,無堅不催的寶刀寶劍匕首,戰無不勝的獨門暗器,師父隨便給我一兩樣,徒弟就知足了。”
區小涼精神大振,也不怕冷了,兩眼放光地請求。武林高手唉,這些護身法寶只多不少吧?隨便得一件,危急時刻就能擋擋劍什麼的,好留出空兒等人來救。老頭主動讓他提要求,他沒理由不提吧,沒理由不要上些真正想要的東西吧?
法寶,法寶,快出來!區小涼看黃龍子的眼光,像在看寶葫蘆。
黃龍子猛吃一驚,上下打量他幾眼,還摸摸他的額頭,疑惑地自言自語:“不燒啊,這孩子怎麼說起胡話來了!”然後狠拍他一巴掌,惡聲惡氣地說,“做夢呢你?有那好東西,牛鼻子我還成天練個屁啊?你提個別的!”
區小涼呼痛,抱頭跳到一邊,啞然失笑。
真是的,他在胡想什麼呢?武俠書中攻無不克的利器,不過是一種理想。是人們遇到不可翻越之高山時,想象出來的無由之翼。之所以被吹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只是因爲,不可得。
笑夠了,區小涼放下手,恭恭敬敬地衝黃龍子一揖到地。
“師父,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徒弟沒什麼別的要求,只希望師父多加保重,有空能常來府裡坐坐,徒弟就不勝歡喜了。”他目光清亮,誠懇地望着黃龍子。
黃龍子似有些驚訝,爾後又有點感慨,點頭嘆氣:“好孩子。你病了一場,倒比從前懂事的多,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日後你要一直如此,莫要再頑皮。還有,你娘很苦,趁她仍在時,多孝敬些。否則,你會追悔莫及啊。後會有期——”
最後一個字未說完,他已如大鳥騰起,只幾個跳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區小涼急得猛追,大喊:“喂!等等!你不送我回去嗎?!”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蕭蕭,枯枝亂擺。
黑臉瞪眼,萬般無奈地小跑到緊閉的城門口,躲在背風處,等天亮進城。
狂打噴嚏之餘,他哆嗦着想起少問了黃龍子一個問題,那就是:將軍爲什麼會做出不讓他的後代習武的決定?
作者有話要說:黃龍子老頭冒個頭,部分解釋了小涼的疑惑,可是他……爲什麼要丟下小涼一個人受凍?年紀一大把,不帶這麼毛燥的吧!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