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如果他仍愛(下)
區小涼越看越是心酸,他飛快地眨眼,努力將涌上來的眼淚給逼回去。
看到區小涼黯然情傷的神情,沈笑君不忍心地走前幾步,低低勸他:“冰衣,他聽不到的。自從被樓哥的人救下起,他就一直這樣沒有醒過,都二十多天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武功那麼高,怎麼會這樣?!”區小涼搖頭,一疊聲地喚“小九” 。
丁九容色安詳地不迴應他焦急萬分的呼喚,只是合目而眠,面無表情。
“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去,不死就算命大了,你不要這麼激動。當時他掉到了山脊的一棵大樹上,被樹技擋拄,才撿了條命,也沒被搜索的人發現。後來,樓老闆派去接應的人手,在山裡轉了幾天,纔在一個獵戶家找到了他。樓老闆不敢接他回花都,怕驚動那人,只能將他藏在都外別院。好醫好藥治了十幾天,他的傷纔算是穩定下來。不過,大夫說以後至多也就這樣了。如果照顧不周,情況還會惡化。好在,飲食他還會自行吞嚥,不然……”
金鎖鎖詳細地講述事情經過,眼眶泛紅,手絹早溼了。
“別再說了!”區小涼低吼一聲,緊緊抱住丁九,把頭埋進他懷裡。
那是種本能,自從上次照顧他時,區小涼就知道了,也從他身上多得難以計數的傷疤猜到了這種本能形成的原因。
丁九的身體也是軟綿綿的,沉重而無力地在區小涼摟抱中下滑,像麪糰一樣任人擺佈。
金鎖鎖被他吼得有些不自在,沈笑君連忙攬住她的肩,在她耳邊低語幾句。金鎖鎖點頭,望了一眼區小涼和丁九,臉色重又變得憂鬱。
兩人低聲商議一陣,沈笑君走過去托住丁九後背,低聲說:“冰衣,你放下他吧。他的骨頭還沒有長好,這樣抱着,他會不舒服的。”
區小涼將臉在丁九衣上擦了擦,鬆開手,和沈笑君一道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好。
沈笑君遲疑着對區小涼說:“丁九現在這種狀況,一般大夫是看不好的,有個人或許能行。”
區小涼默默地擡起頭,用不知何時已經通紅的一雙眼睛不出聲地望着他。沈笑君心下黯然,拉住他的手,說出一個人。
武林名宿百草農是成名三十年的神醫,一手金針渡穴的功夫笑傲天下。然而他脾氣古怪,給人醫病純看心情。心情好時,不讓他醫也要搶着醫;心情不好,任你權貴豪傑親自出馬也請不動他。
“他在哪裡?”
區小涼聽完,只問了這一個問題,就回內陸尋找百草農去了。多餘的東西他一樣沒帶,只帶了兩名金鎖鎖的夥計。
金鎖鎖目送船駛遠,長嘆一口氣,靠在沈笑君肩上,幽幽地問:“咱們告訴他這件事,真不知是好是壞。聽說那個百神醫一年半載不出手的情況也有,如在那邊日子長了,萬一再被那人……”
“沒事兒,別擔心了,他機靈着呢!一定會避開那人耳目,請百先生回來。你也看見了,他對丁九那麼在意,肯定會找大夫給他看診。與其讓他亂投醫,不如找個正主兒,也許丁九真會就此有轉機,也未可知。”沈笑君柔聲安慰她。
“嗯。如果丁九能好起來就謝天謝地了!祝公子和他纔有些盼頭。”
“你怎麼還改不了口,和我一樣叫他冰衣不行嗎?叫祝公子,多生分。”沈笑君笑着給她順順被海風吹亂的頭髮,正正鬢間的珠花。
“我可叫不出口!他那會兒,哪次見面不是嬉皮笑臉的?叫他祝公子,算是對他客氣了。冰衣?他哪配這麼好的名字?”金鎖鎖向他懷裡偎偎,撇嘴不屑。
沈笑君柔情地摟住她苗條的身體,在她耳邊輕輕一吻,低笑着問:“等咱們成了親,那時總該改口了吧?我和他可是兄弟。”
金鎖鎖推開他站直了,紅臉嗔道:“討厭!怎麼又毛手毛腳的?”
不等沈笑君辯解,她隨即又莊容說:“現在事多,沒個頭緒。丁九又是這樣,祝公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咱們的事,不急在一時,等過兩年再說吧。”
沈笑君本是見她愁緒沉沉,想給她寬心,其實並無急着成親的意思。現在成親,別說金鎖鎖,就連他這個極於想當爹的都沒有心情。好朋友一個個非傷身即傷心,真是運背時騫啊。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鼎鼎大名的神醫百草農竟然在短短一個月內就被區小涼請到了鎖琴島。讓衆人喜出望外之際,對區小涼的神速驚歎不已。
老先生也有意思,隨船帶來箱籠無數,不似來給人醫病,倒像搬家。
金鎖鎖眉目間鬱色盡去,連忙安排人手幫老先生把東西搬進丁九另一側的客居,還忙前忙後張羅設宴款待那個瘦小枯乾如棗核,脾氣古怪、喜怒無常的神醫。
百草農撅着山羊鬍,挑剔一陣住處,又嫌下人粗手笨腳弄壞了他的東西。然後趁金鎖鎖等黑線發呆,一頭扎進丁九客室,再不出來。
幾人眼巴巴地等在房前,無心交談,只偶爾有人耳語幾句。
淺香和梅香蘭已經在區小涼出海尋百草農的次日來到鎖琴島,這時彼此見面都很感慨。
兩人拉着手訴說幾句別情,區小涼就因惦念丁九而有些心不在焉。淺香再說幾句,見他神無所屬,一個勁兒回頭看丁九的客房。旁人也是一臉肅穆,他也只好住了口,和大家一起等候。
百草農中午診脈,天快黑了纔出來,飯也不吃,人也不理,只管捻鬚在客舍前的院子裡轉圈踱步。
他時而嘆氣,時而大笑,時而又切齒,如同中了邪,表情可怖,把那幾個一直等在外面的人嚇得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幾人早站得腿痠,金鎖鎖讓下人送來竹凳,一人一隻坐在廊下,現在他們的腦袋整齊劃一地跟着百草農的身影轉個不停。
“喂,公子,你是怎麼請到這……位老先生的?”淺香拉着小梅姑娘的手,嚥下不敬的稱呼,好奇地眨着眼睛問。
另三人看百草農也都看得有些膩味,馬上都豎起耳朵聽這個他們也極想知道的經過。
“也沒怎麼的。一開始他不見我,說是要配藥,沒功夫理閒人。我只好在他家門口蹲點。”區小涼瞅瞅老先生亂飛的頭髮,悶悶地說。
“後來怎麼又見你了?”幾人沒料到他一開始就出師不利,不由更加好奇。
“後來,有個人來求醫,他倒出來給看了。說是肚子裡有瘤治不好,打發那人回去準備後事。我就說,這有什麼治不好的,如果是良性的,割掉就可以了。那個病人大罵我是妖人,來時他被人擡着,等罵完我他自己跑得比馬都快,好像慢一步就會真的被開膛破肚一樣。百先生倒沒有大驚小怪,還很有興趣想留我住下詳談。我怎麼可能住他那兒?就說有個人急等他去救命,要想知道詳情,就和我走。這不,他就來了。”
區小涼沒什麼說故事的心情,一邊繼續盯住百草農,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述一遍經過。
衆人都齊齊地瞪他,然後互視一陣兒,心照不宣地再次齊齊點頭。
開膛破肚?這事兒能幹嗎?開了膛這人還能喘氣嗎?那人罵他是妖人果然貼切!他居然只憑這幾句話就把神醫騙來了,老先生也太容易上當了!
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騙人的本事還真是一等一的強!他們今後可都要對他多加小心了。
百老先生狂轉了三百八十七個來回後,終於停下腳步,神完氣足,聲音陰慘慘地問區小涼:“筋脈皮肉斷裂如何處置?”
“連上。”
“如何連?”
“將羊或其他動物的小腸皮剪成細線,用縫衣針縫在一起。”
“你會?”
“不會。我告訴先生,先生縫。”
……
兩人一問一答,順暢無比,沒有絲毫交流障礙。最後百先生點頭允諾,似是極爲心癢難撓地想立刻就試驗一番,絕無半點爲難之色。
區小涼感慨萬千,心裡的那塊石頭這纔算終於落了一半。
隔行如隔山這話真是不假,老先生果然是神醫,一點就透,只憑他少得可憐的提示,就想通了其中關節。哪像那幾個,竟認爲他們在說胡話。以爲他沒看見他們大張的嘴巴、看白癡的目光嗎?
百草農回自己客房用飯,對金鎖鎖的歡迎晚宴脖子都不給,信心十足地準備明天的工作。
區小涼奔波近一月,早就覺得頂不住。他大大打個哈欠,向那幾人道過晚安,晃進丁九臥室。然後關門熄燈上牀睡覺,一連串的動作他做得那叫一個順溜,彷彿已經做了幾百年似的。
沈笑君和金鎖鎖雖略有驚訝,卻都感到很振奮,不禁激動地相視握手。
淺香和梅香蘭手拉手看看他們,再看看丁九臥房黑漆漆的窗子,再回頭看看他們,不明所以,萬分詫異。
末了,見他們沒有解釋的意思,淺香鼓足勇氣問:“沈大哥,公子怎麼和丁九睡一起?”
“奇怪嗎?”沈笑君笑笑,很不厚道地起身離開客居,只留給他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反問。
“不奇怪嗎?公子不是有自己臥房嗎?幹嘛和丁九擠在一張牀上?”
“這個嘛……因爲他們將來是要成親的。”金鎖鎖到底心軟,勉強說一句,含笑跟上沈笑君。
淺香和梅香蘭聽得下巴掉下來:“可,可是,那個,丁,丁,丁九是個男人!”
“難道你家公子是女人?”金鎖鎖丟下這句話,消失在夜幕裡,完全不再同情被這個消息打擊到的那對可憐的小情人。
“小蘭蘭,你掐我一下。”淺香呆呆地轉頭請求。
梅香蘭同樣呆怔,和他對視片刻,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二聲尖叫,手拉手跑掉了。
屋內的區小涼被叫聲吵得不耐煩,皺皺眉頭翻個身,將一條腿搭到丁九身上,睡得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