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挽在報社工作了幾天,發現自己確實更喜歡這樣的工作,雖然忙一些累一些,經常要出外勤,也時常需要加班,但這樣的工作讓她覺得有意義。
週末,周挽跟陸西驍一起開車去看上次採訪的那戶奶奶,路上週挽還去買了些肉和菜,以及一些速食食品。
到院子外,門口坐着個小女孩,看上去7、8歲的樣子,長得白白淨淨很可愛,就是那衣服不合身,有點大了,估計是周圍鄰居送的舊衣服。
“這應該就是老奶奶的那個孫女。”周挽跟陸西驍說。
“嗯。”他停下車,“先進去看看。”
周挽停頓了下,湊過去輕聲說:“你在車上等我也可以的。”
雖然他們上次已經幫奶奶打掃過,但那屋子長久沒打掃過,天花板和牆壁上都在日日年年中泛黑,還有股說不出來的難聞的氣味。
陸西驍雖沒有潔癖,但他到底從來沒踏入過這樣的屋子,或許會覺得不適。
陸西驍看着她笑了聲,揉了把她頭髮:“當我紙糊的麼。”
他下車,打開後備箱,拿出他們帶來的被子、柺杖一類的東西。
周挽想幫忙拿,被他制止了,只好去拿後座上的一袋菜。
她走到小女孩身前,彎腰,笑了笑:“小朋友,你奶奶在裡面嗎?”
“在的。”小女孩轉身跑進去,大聲喊一句,“奶奶!”
老奶奶還記得周挽,看到她便“哎喲”一聲,費勁地挪着步子走出來:“小姑娘,你怎麼又來啦,過來一趟很遠吧?”
“我來看看您。”周挽彎着眼,將那些菜幫忙放進廚房。
老奶奶感動到眼熱,握着周挽的手,不住地說謝謝,又說讓她以後別帶那麼多東西過來,她過意不去。
“我自己的奶奶如果還活着,也跟您差不多年紀。”周挽說,“看到您我就想到她,能讓您生活的舒服些我心裡就舒服。”
老奶奶拍着周挽的手背:“節哀啊小姑娘,你心這麼善,你奶奶在天上肯定也會很欣慰的。”
周挽笑着搖了搖頭:“希望吧。”
……
小女孩知道哥哥姐姐是來幫助他們的,拉着陸西驍的手讓他坐在門口那把椅子上:“哥哥你先坐一會兒。”
陸西驍順從坐下。
那木椅子很矮,他人高腿長,顯得有些委屈。
“你多大了?”他問。
“7歲,讀一年級了。”
陸西驍看着旁邊凳子上的語文課本,挑了下眉:“成績好嗎?”
“還行。”女孩說。
“好好學習,以後賺了錢帶着奶奶過好日子。”陸西驍說。
女孩停頓了下,她蹲在地上,低下頭,指尖在地上繞圈:“奶奶身體不好,我怕……等我能賺錢了奶奶已經走了。”
陸西驍眼睫一顫。
想到那個在昏暗的、充斥着煤氣氣味的房間內默默崩潰的周挽。
女孩雖然年紀還小,但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她要比同齡的孩子成熟許多。
“其實,我不想讀書了。”女孩說,“每個學期要付幾百塊錢,可奶奶平時生病了都不捨得去醫院,要是……那時候我爸爸沒撿到我就好了。”
“……”
“如果爸爸沒有把我撿回來,就不用那麼辛苦的工作,也許就不會因爲腦溢血死掉,奶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沒人照顧,反倒還得花心思照顧我。”
小女孩說着,眼圈慢慢泛了紅,“哥哥,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陸西驍實在不擅長處理這樣的場面,他垂下眼,放緩了聲線:“什麼?”
“以後幫我稍微照看一下奶奶,可以嗎?”
陸西驍輕蹙了下眉。
“我本來就是被人丟掉的包袱,在哪都會拖累別人,只要我走了,奶奶的日子就能過得輕鬆一點了。”小女孩帶着哽咽說。
陸西驍愣了下:“你想走去哪兒?”
“隨便哪兒。”小女孩說,“反正,我爸爸沒撿到我,我可能早就已經凍死在那個冬天了。”
這話實在不像是一個這麼小的小朋友會說出來的。
但這是爸爸去世的這兩年她一直在想的事,她不想被當作包袱,更不想成爲奶奶的包袱,爸爸和奶奶都是她的恩人,她不能恩將仇報。
今天的陽光有些刺眼。
陸西驍微眯着眼,從這個小女孩身上看到了過去周挽的影子。
周軍去世後,郭湘菱將她視作包袱、累贅,獨自離家捨棄掉她,從那以後周挽就和奶奶相依爲命。
陸西驍認識她時她已經在打工掙錢,但周軍去世時她才十歲,她也和這個女孩子一樣,經歷過一段無能爲力的時光,奶奶的身體每況愈下,她卻什麼辦法都沒有,就像個累贅,拽着奶奶的腿,讓她累得連路都走不動。
陸西驍忽然有些明白,周挽爲什麼是這個性格的。
爲什麼她總是習慣性的選擇逃避。
爲什麼她當初能走得那麼灑脫。
或許,於她而言那甚至算不得什麼逃避,而是成全。
少女逼自己用最理智、最成熟的方式去給出一個最優解,她把自己看成是包袱,是累贅,只能將自己從他的生活中摘出去,他才能夠無所顧忌的大步向前。
就像那年他們在“城市之眼”上,周挽對他說過的話。
她在太小的時候就遭到那些變故。
陸西驍不知道在那幾年時光中,郭湘菱都對她做了些什麼,又對她說了多少過分的話,才能讓周挽這樣的人生出報復的念頭,才能讓她長成現在這樣彆扭的性格。
陸西驍心間忽然涌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多想回到過去,早一點就認識周挽,早一點和她並肩,早一點告訴那個小周挽,你從來不是累贅,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珍寶。
男人眼睛被陽光刺得有些難受,擡手按了下眼皮。
他重新垂眼看向蹲在面前的小女孩。
“不是的。”他低聲說,“你要是就這麼走了,奶奶纔是真正孤孤零零一個人了,她會很傷心的。”
小女孩擡眼,她眼睛很大,清澈乾淨。
“不要擔心讀書的事。”陸西驍說,“奶奶看到你好好讀書會開心的,你以後的學費哥哥幫你出。”
小女孩愣了下,連忙擺手:“不行的,哥哥,你們來幫奶奶已經夠好了,不用還爲我做這些的,真的。”
“沒事。”陸西驍輕輕揉了下他頭髮,“就當是哥哥借你的,等你以後賺了錢再還給哥哥。”
……
周挽幫老奶奶簡單收拾下屋子後出來便看到這一幕。
陽光燦爛,陸西驍坐在矮木椅上,微微傾身,笑着跟小女孩說話,神色溫柔又有耐心,而瞳孔中又似乎藏了太多難言的情緒。
周挽勾了下嘴角,走過去:“陸西驍。”
“嗯。”陸西驍起身。
已經快到飯點,他們沒有在奶奶家久待,又聊了幾句後便準備離開。
周挽坐上車,側頭笑說:“以前我都沒發現,你很喜歡小孩子嗎?”
“大多數的小孩我都不喜歡。”
周挽想起很早以前他們一起去遊樂場,玩碰碰車時陸西驍還把一個小朋友弄哭了。
想到往事,她忍不住笑起來。
陸西驍看了她一眼:“笑什麼?”
“沒什麼。”周挽依舊笑着,搖了搖頭,說,“那看來你和那個小女孩挺投緣的。”
“因爲她像你。”
“嗯?爲什麼?”
陸西驍沒多解釋,淡聲:“回去後,我會讓人跟他們村裡對接,之後我會資助她讀書到大學畢業。”
周挽愣住,沒想到陸西驍會這麼做。
她頓了頓,心頭又漾開暖意。
陸西驍這個人,總是外冷內熱,他那副外表總能讓人對他產生很多不好的誤解,以爲他是一個冷血冷漠的人,但其實他一直都很好。
“嗯。”周挽笑起來,忍不住道,“陸西驍,你真好。”
陸西驍掃了她一眼:“給我發好人卡?”
“……沒有,這是真心話。”
他將車窗拉下一半,抽了支菸咬進嘴裡,手臂一半擱在窗沿,模樣有點懶,有點痞:“行,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我這個好人談戀愛?”
“……”
周挽看着他怔怔地眨了眨眼,而後移開視線,看着前面。
紅燈。
車輛緩緩停在斑馬線前。
陸西驍呼出一口煙,右手伸過來拽住周挽的手心。
他指尖有些燙,修長又骨感,指腹在她手心輕劃過,不緊不慢,點到即止,輕而易舉弄的人心跳加速。
周挽都覺得,就連這車上的空氣都變得稀薄。
她耳朵忍不住發燙,低下眼,輕聲說:“陸西驍,我還沒做好準備。”
他依舊握着她的手,輕輕捏着她手心和指尖,不動聲色,耐心等着她繼續說。
“其實你不用追我的,你這麼好這麼優秀,根本就不需要追我,是我自己的問題。”
周挽聲音很輕,“以前都是我不好,所以現在我至少要變得好一點,才能配得上你,才能不辜負你。”
陸西驍笑了下,彈了彈菸灰:“行。”他應得很快。
周挽過不去心裡那道坎,他就等着,等她什麼時候能跨過了。
至少,她現在的第一反應不再是逃避,那就夠了。
*
後面幾天,周挽和陸西驍工作都很忙,連一塊兒吃飯的時間都很少。
開春了,天氣一天天回暖,報社樓底下有個花壇,很多花都開了,周挽忍不住回想到他們種在平川市的花,是不是也已經開了。
像是心有靈犀般,下午陸西驍就發給她一張照片。
周挽點開一看,就是他家門外的小花園。
花都開了,有盛放的,有含苞待放的,生機盎然。
這還是周挽第一次看到綻放的花園,忍不住彎起眼笑起來。
[周挽:你哪來的這張照片呀?]
[6:開春請人過去打理一下,順便讓他幫忙拍張照。]
她走的這些年,陸西驍將那些她種的花都照顧得很好。
陸西驍並不是個會花心思照料花草樹木的人,也想不到顧不到,從前他媽媽的那個花園後來就漸漸荒敗了。
她不知道,一開始,陸西驍是以一個怎樣的心態去打理的。
他那時候明明還是怨着她的,可還是把她種的花都照顧得很好,就像是對待某種寄託。
周挽心裡又甜又酸,勾着脣角笑了下,將手機放到一邊。
旁邊季潔一側頭就看到,瞥見她的備註——6。
她詫異問:“這是你給你男朋友的備註嗎?”
“啊,嗯。”周挽說,“而且,其實我們還沒在一起呢。”
“啊?可是我上次聽葉叔說盛興傳媒黃輝那事兒就是他幫你出的氣誒,我還以爲你們是情侶呢,那你們現在是什麼關係啊?”
這樣的關係當然是瞞不住的。
如今報社的同事都已經知道她和陸西驍的關係,不過大家本來人就都很不錯,雖然有些好奇八卦,常拉着她想打聽些內幕,但對待她和其他人倒都沒什麼區別。
周挽想了想怎麼描述自己和陸西驍的關係:“我們很早就認識了,高中的時候談過一段時間戀愛。”
“哇!破鏡重圓啊!”
季潔是個少女心加戀愛腦,“好浪漫啊,那你們怎麼還沒複合哇?”
“因爲當時我們分手的原因有點複雜,需要一點時間重新去整理一下,而且畢竟我們分開了好幾年嘛,我想重新慢慢去了解他,然後對他好一點。”
季潔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不過你給他的備註也挺奇怪的誒,6?是因爲他姓陸嗎?”
“嗯。”
“我之前讀書的時候暗戀我們那個學生會主席,叫霍漸,我加到他微信後都不敢直接備註名字,就偷偷改成了火箭的那個小圖標,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是他。”
季潔笑道,“你這個備註也有點兒像暗戀的女生的那種心思,話說,你們一開始的時候是你暗戀他嗎?”
周挽停頓了下。
思緒像是回到了很久遠很久遠的以前,那些回憶都有些泛黃了,像碎片一樣帶着記憶片段剝落下來。
她低頭抿了下脣:“算是吧。”
……
今天難得比較空,坐在另一邊的一個綽號叫“方瀟灑”的男同事一直在刷手機,忽然罵了句髒話,人頓時坐直了。
“怎麼啦?”有人問。
“S大爆出來一條新聞,說是宿舍發生惡性殺人事件,現在警察都已經在宿舍外了。”
“殺人?!”
“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我看下面的評論學校裡的學生都是懵的。”
衆人迅速行動,背上設備包,抄起紙筆就下樓。
路上有點堵,尤其靠近S大後外頭更是堵得水泄不通,有警察正在外面拉警戒線。
“就停前面吧師傅。”葉叔說,“我們走進去。”
周挽跟着衆人往出事的宿舍園區趕。
宿舍門口已經被封鎖了,外頭聚着很多學生,議論紛紛,救護車也已經到了,但聽說已經來不及搶救了,那傷口太深,已經失血過多。
周挽將頭髮紮起,拿出紙筆問周圍的同學。
各種說法都有,周挽一一記錄下來。
一直到傍晚,衆人才搞清楚事件經過。
受害者和兇手是一個宿舍的同學,跟着同一個導師,因爲科研成果署名上的一些糾紛一直關係不好,今天在爭執中情緒爆發,把受害者從上鋪拽下來時他額頭磕在桌角,弄倒了桌上的花盆,接着後腦勺着地時重重扎進了玻璃碎片,屬於過失殺人。
那個男生被警察帶出來時哭得失魂落魄,腿抖得連路都走不動。
記者的工作,總是能見到很多世事無常、人心善惡。
回去的車上,大家也都在唏噓。
本來兩人都是前途無量的名校研究生,馬上就要畢業了,卻碰到這樣的事。
周挽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手機,網上已經有很多這次事件的照片,還有同學拍下了受害者鮮血淋漓被帶出來的畫面。
周挽看着那滿屏的鮮血,觸目驚心,看得她眉頭緊鎖,不太舒服。
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如今長大了,成熟了些,再反觀過去發生的那些事,周挽都能重新被驚出一聲冷汗。
她扎進駱河肩膀的傘骨。
和駱河扎進陸西驍胸膛的刀。
他們也都差點發生了再也無法挽回的事。
而也在此刻,手機上方彈出來一個框,是一則新聞。
——26歲物理天才姜彥斬獲物理界最高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