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挽確實很早就想過,要跟陸西驍求婚。
因爲她也想堅定地去選擇陸西驍一次,想告訴他,我真的很愛你,我也願意義無反顧地奔向你。
但她從沒想過要在舞臺上跟他求婚。
在她原本的設想中,她要用比賽得來的獎金去買一對戒指,挑一個不錯的日子,佈置好房間,準備好告白的話,然後再向他求婚。
只是剛纔那一瞬間,她的感性完全壓過理智,什麼都顧不及了。
而當那句“你願意娶我嗎”說出口,她彷彿突然回過神來,看着臺下這烏泱泱的觀衆,臉紅到了脖子。
可她還是忍着羞意,繼續筆直地看着陸西驍。
他在錯愕之後,先是笑,而後微微躬下身,手肘撐在腿上,低下頸,擡手用力按住了眼睛。
等他再直起身,他眼眶是紅的,眼角是溼的。
周挽愣了愣。
陸西驍起身,越過人羣,往臺上走。
到臺階,他便忍不住加快速度,走上舞臺,他跑着過來,帶着風,張開雙臂抱住周挽。
他整個背都彎下來,用力埋進周挽的肩窩,灼熱的呼吸帶着顫意,他在周挽耳邊不斷重複:
“我願意,挽挽,我願意。”
周挽笑起來,仰着頭,用力回抱住他。
而就在這時,忽然有一滴滾燙的東西落下來,滴落在她肩頭。
周挽怔住。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什麼。
陸西驍哭了。
“怎麼了?”周挽溫聲詢問,輕拍着他肩膀。
“謝謝你。”
陸西驍啞聲,聲線帶着顫意,“謝謝,挽挽。”
*
這一句謝中包含了太多東西。
謝謝你愛我。
謝謝你回來。
謝謝你的改變和付出。
謝謝你終於奔向了我。
陸西驍很清楚周挽都經歷了什麼,也就更清楚她如今的變化有多大,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他見證了她所有的怯懦,也見證了她所有的孤勇。
……
比賽結束,周挽和陸西驍一塊兒回到車上。
車駛上高架,明亮的路燈沿着道路筆直向前,旁邊高樓大廈燈火通明。
陸西驍分神側頭看了周挽一眼。
便見她側頭看着車窗外的方向,嘴角提着,眼底是散不盡的笑意。
他也忍不住笑了:“笑什麼。”
“啊。”
周挽回過神,看向他,又抿了下脣,“因爲你答應我的求婚了。”
“你這求婚還挺突然。”陸西驍勾着脣,模樣有點痞,懶洋洋道,“嚇我一跳。”
“那既然你答應了——”
周挽頓了頓,斟酌了下語音,“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們去看一下戒指?”
“你給我買戒指?”
“嗯。”
陸西驍:“這不都是男的買的麼。”
“我跟你求的婚,當然得我給你買。”周挽理所當然道,“而且我拿了比賽的獎金,買個男士的戒指這些錢應該夠了。”
之前周挽特地去了解過。
男士戒指沒有大鑽石,只有設計費用和品牌溢價,那些獎金一般來說一定是夠了的。
“你可以先網上看一看,喜歡什麼類型的。”周挽說。
“行。”陸西驍心情極好,“那我要買個貴的。”
“嗯。”
周挽覺得這也是應該的。
“你什麼時候空,我們一起去挑。”
“過段時間吧,等過年休息。”陸西驍說。
等到過年,還有半個月。
“你最近很忙嗎?”周挽問。
“忙倒是不忙,不過,這麼大的事兒,等過年我們一塊兒回趟平川,跟你爸爸和奶奶也說一聲吧。”
周挽愣了愣,沒想到他還想到了這方面。
“嗯。”她輕聲,“那我們也一起去看看你媽媽,告訴她一聲。”
“行。”
車停到小區,上樓。
剛一打開門,陸西驍就覆下來,帶着侵略性的氣息纏繞周身,他低下頸,碰了碰周挽嘴脣,啞聲:“挽挽。”
周挽睫毛顫得飛快,覺得被他觸碰的每一處皮膚都在發燙,聲音很輕:“嗯?”
他指尖蹭着她鎖骨處的位置,想將蓋住紋身的遮瑕全部擦去,力道有些重,弄得那處皮膚都紅了。
周挽往後縮,又被他拽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彎下背,輕咬住那片皮膚,齒間舔舐磨碾。
“疼。”周挽輕蹙起眉,“……陸西驍。”
“挽挽。”他聲音有些啞有些顫
陸西驍不是個擅長對外人表露自己內心的人,剛纔在衆目睽睽下除了那一滴只有周挽一人知道的淚,別人看不出他除了開心外其他的情緒。
但當時,其實開心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更多的是苦盡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動和欣慰,各種各樣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到這一刻才終於傾瀉而出。
“謝謝你。”陸西驍低聲說。
周挽輕拍着他的背,溫聲道:“你已經說過啦。”
陸西驍頭又朝她頸窩埋了埋:“挽挽,我終於有家了。”
周挽一怔。
鼻間忽然涌上一股澀意。
“嗯。”她也用力抱住陸西驍,“我們有家了。”
*
轉眼就到年底。
兩人一塊兒回平川市。
飛機抵達時是晚上,翌日一早兩人便出發去墓園。
天下着小雨,陸西驍撐着傘陪周挽走進去。
奶奶去世時周挽將她和爸爸安葬在一處墓園,幾乎花光了當時手裡所有的錢,好在這墓園依山傍水,環境獨好,還有專人負責清掃。
過去那些年,她一來是忙着生活賺錢,每天都從早忙碌到晚,沒有時間;而更重要的則是因爲她不敢回來,她執拗在過去,無法原諒自己,也覺得沒有臉面去見爸爸和奶奶。
直到現在,她終於敢坦蕩地站在這裡了。
周挽看着墓碑上熟悉的臉,眼眶溼潤。
“爸爸,奶奶,我來了。”她眼角紅得厲害,注視着照片上他們的眉眼,“對不起……這些年我讓你們操心了。”
陸西驍用力攥住她的手。
“我現在過得很好,你們放心吧,找到了喜歡的工作,也漸漸變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和過去的自己和解了。”周挽輕聲說,“而且,我也找到喜歡的人了。”
是我確信,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們失望了。”周挽說,“我會好好生活,做我認爲對的事,我會讓你們爲我驕傲的。”
這句話說出口,周挽忽然想到從前,爸爸還活着的時候。
那時她成績就很好,幾乎回回考試都是一百分,每年都拿不少獎狀,爸爸就將那些獎狀都整整齊齊貼在牆上。
他總是抱着她說,挽挽就是爸爸的驕傲。
“叔叔,奶奶。”陸西驍低聲開口。
周挽一頓,側頭。
男人目光認真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側臉線條流暢鋒利,沉靜又溫柔:“我是周挽的男朋友,我叫陸西驍,明年我們就會結婚,你們放心,未來的日子只要有我在,挽挽就不會再受委屈。”
他向來說到做到。
少年時的陸西驍或許對這樣的話沒有把握,但到如今他終於有底氣說出這一句,就連眉眼間都顯出幾分張揚恣意的少年氣。
“我會永遠陪着她。”
年少時的陸西驍見慣生離死別,見慣明爭暗鬥,不愛用“永遠”去定義任何一段關係。
他只有兩次提到過“永遠”。
一次是在那個雪夜,他第一次覺得,如果未來的每一天都有周挽陪着似乎也不錯,於是他說,以後的每一年,你都陪我過吧。
一次是現在。
我會永遠陪着她。
從我的輕狂年少到歲月蒼老,我都會永遠陪着你。
至死不渝。
……
離開後,周挽便跟着陸西驍一塊兒去看他媽媽。
讀書時候她就在陸西驍家裡見過他媽媽的照片,是一個很溫柔很有氣質的美人,眉眼間和陸西驍相像。
只是這麼多年沒見,他媽媽的模樣在印象中也漸漸被沖淡虛化了些。
直到此刻。
周挽又一次見到了她的照片,她的模樣。
過去的回憶一下子涌上心頭。
她想起第一次去陸西驍家裡,見到他媽媽照片時的場景。
陸西驍彎腰,將方纔買的一束百合放到碑前,淡聲:“您喜歡的花。”
他其實並不知道該和沈嵐說些什麼,她走得太早了,他對過去那些回憶都已經記不太清了,對她模樣的記憶也只是照片裡的樣子。
或許也和男生長大後和父母間更不知該說什麼有關。
“陸西驍。”周挽打破沉默,輕聲問,“阿姨很喜歡百合花嗎?”
“嗯。”
這是陸西驍少有還記得的,“以前家裡總是放滿百合花,不過後來我妹妹花粉過敏,她出生後家裡就再也沒放過百合花了。”
“等回到B市後,我們也種些百合花吧。”
陸西驍稍頓。
“你媽媽那麼喜歡百合花,我們在房間裡放上一些,或許她就會常來你的夢裡和你見面了。”
周挽側頭,仰起臉,輕聲低喃着說,“我們阿驍也很想媽媽吧。”
陸西驍喉結滑動。
周挽幾乎沒有這麼稱呼過他——阿驍。
而此刻她聲音低而溫柔,像是一雙輕柔的手,撫過他心底那些強忍着的情緒。
“她只是一時找不到你,就像她從前生了病不知道怎麼去愛你一樣。”
周挽輕聲說,“等我們種好了百合花,來年開春花開了,你媽媽聞到花香就會來夢裡看你了。”
你也就能再見見媽媽了。
這次她一定會告訴你,她是愛你的。
和我一樣。
……
離開墓園,剛回到車上陸西驍手機就響了。
陸老爺子打來的。
陸西驍挑眉,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了。
周挽也看到,指尖不自覺攪緊了些,可下一秒陸西驍就握住了她的手,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撫。
“喂?”陸西驍接起電話。
電話裡具體說了些什麼周挽不清楚,陸西驍聲音很淡,只是應了幾聲,而後道:“行,我一會兒回去一趟。”
接着便掛了電話。
“你要回趟家嗎?”
“回趟老宅,找我有事兒。”陸西驍簡要道,“我自己一個人去就行,先送你回家?”
周挽頓了頓道:“我想回奶奶家去看看。”
“行。”陸西驍揉了揉她頭髮。
“你回去後不要和你爺爺吵架。”
陸西驍笑了聲:“我都多大了,放心,不會。”
陸西驍將周挽送到那幢老公寓外。
從前這一片就是老小區,如今多年過去更是老破小,周遭很多地方都已經納入拆遷項目,唯獨這一片還留着。
周挽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公園裡依舊種着桂花樹,健身設備都已經老舊生鏽,沒人再玩了。
周挽站在外頭看了會兒,好一會兒才輕輕舒出一口氣,走進去。
樓梯間門推開,迎面出來一個女人。
周挽站到一旁讓道,女人沒動,周挽有些疑惑地擡眼,便聽到女人驚奇道:“挽挽,是你吧?”
周挽愣了愣,看了她一會兒,才終於將眼前這張臉和某一處記憶對上。
“張嬸,這麼巧。”周挽笑起來,“你還住在這兒啊?”
張嬸是從前的鄰居,奶奶去世那段時間她看周挽一個小姑娘可憐,幫襯許多,很熱心。
“是啊,還真是你啊?剛纔看到你我都不敢認,變化真大,要不是之前在電視上看到過你都不敢認呢。”
她不住拍着周挽的手背,真心爲她感到高興,“挽挽真是有出息,你奶奶在天上看到一定會很高興的。”
“嗯。”周挽彎眼,“希望。”
“也算是終於熬出頭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女的總算是遭報應了。”
周挽意識到她說的是誰,愣了下:“她怎麼了?”
“你還不知道嗎?”張嬸詫異。
周挽搖頭。
“她死了。”
周挽心臟猛地一縮,而後飛速跳動起來。
張嬸雖討厭透了郭湘菱,但畢竟生死大事,還是不由嘆了口氣:“她之前幹了這麼多混蛋事兒,也算是罪有應得,以後不會再禍害你了。”
周挽嗓子莫名有些發澀:“她是被……?”
網上那些新聞之前在小區裡傳得沸沸揚揚,張嬸也都聽說了,知道周挽心裡想的,忙道,“想什麼呢,她就算是真討債的那羣人打死了也跟你什麼關係都沒有,哪兒還有這種禍害親女兒的道理。”
“那她是怎麼……”
“她後來過得挺拮据的,到處找工作,又幹不長,沒幾個月就換了,沒富貴命偏還改不了富貴病,就只能去借債,幸好你那時沒心軟被她纏上,不然還得替她背不少債,全是高利貸,天天被債主催。”
周挽眼睫輕顫。
“也就半個月前的事吧,被催債的時候她逃跑,失足從樓梯上摔下來了,等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
“……”
周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張嬸:“你瞧我,大過年的跟你講這個做什麼,反正你就好好過自己日子,她既然走了,你也好安安心心地過自己日子,沒什麼可後顧的了。”
“嗯。”周挽抿脣,“謝謝張嬸。”
“謝什麼,嬸嬸可是看你長大的。”
周挽笑了笑:“嗯,那我先上去了張嬸,下次我再來拜訪您。”
“行行行,你忙。”
周挽和張嬸道別,電梯門剛一關上,她嘴角的笑意便全部散去。
她不知道怎麼去描述此刻的感受。
她是恨郭湘菱的,也是打定主意一定和她老死不相往來,可如今知道這樣一個和自己有着血緣關係的人離世,周挽還是覺得唏噓。
那畢竟是她僅剩的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周挽不可能毫無負擔地接受這個事實。
心臟像是墜了顆石子兒,越來越重,扯得五臟六腑都開始生疼,胸口被堵住一塊,喘不過氣。
走上三樓,周挽舒出一口氣,重新收拾好心情,走出去。
奶奶去世後,陸西驍把她從這煤氣泄漏的屋子裡帶出來後就不放心再讓她一個人住,後面一段時間她都借住了陸西驍家裡,很少回來。
周挽之前看到很多人說,人老了以後身上就會有一股難聞的“老人味”。
奶奶身上也有味道,但並不難聞,是乾淨的皁角香。
周挽在很長一段時間不敢打開奶奶的臥室房門,也從不通風,怕風將奶奶身上的氣味吹散了,她就真的一點念想都留不住了
她掏出鑰匙,開鎖進屋。
屋內許久沒有通風,泛着股潮溼的灰塵味兒。
周挽擡手在鼻間揮了揮,擡步走進去。
剛一踩下就發出個異樣的聲音。
她低下頭,門邊有幾張白紙,看樣子是被人從門縫裡塞進去的。
周挽愣了愣,挪開腳,蹲下身,將白紙翻過來。
一共五張紙,A4紙大小,密密麻麻的表格。
屋內窗簾拉緊,光線昏暗,周挽一時看不清,起身又去開燈。
好在這麼多年過去,這燈倒還能用。
就着昏黃的光,周挽低頭,忽的一頓。
——那是五張成績單。
高三7班的成績單。
陸西驍的班級。
周挽不知道這幾張紙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只本能地從密密麻麻的表格中去找陸西驍的名字。
陽明中學每個班的學號是按照姓氏首字母排的,“L”在中間。
28號。
五張成績單,記錄了高三五次考試。
五次,陸西驍都是七班第一名,年級排名也在不斷上升,到最後一次高考前的模擬考,他考了全校第一,而後是高考,全校第三名。
周挽喉嚨空嚥了下。
她翻過最後一張紙,上面寫着一行字,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落筆鋒利——
周挽,我不食言。
既然答應過你會陪着你,我就一定會陪着你。
B市見。
最後三個字寫得潦草張揚,透過這幾個字,周挽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張狂的少年。
而他又是什麼時候承諾會陪着她的呢。
周挽挖空了回憶,終於翻出一個片段。
那時奶奶剛剛去世,她一個人待在家裡,渾渾噩噩。
那段記憶太過痛苦,她從不敢去回想,以至於她都快徹底淡忘當時。
只隱約記得一片昏沉之間,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但她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任由敲門聲響,沒過一會兒,門被踢開,刺眼的光透過門隙照射進來。
逆着光,陸西驍大步走進來。
奶奶去世後她一直沒哭,直到那一刻才終於決堤,哭得幾近崩潰,支離破碎,句不成句。
而陸西驍在她面前跪下來,將她輕輕攬進懷裡。
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她:
“挽挽,我在,我永遠都會在。”
“至少,我會陪你長大,和你一起長大。”
不管未來發生什麼。
只要你回頭看。
就會發現,我一直在你身邊。
*
他沒有食言。
如今,周挽站在人生的25歲往回看,
她看到一個少年,高瘦挺拔,身形落拓,眉眼鋒利,滿身輕狂,恣意張揚。
高三的那一年他收起鋒芒,努力學習。
每一次成績出來,他便一個人來到這破舊的樓道,蹲下身,將成績單透過門縫塞進去。
他很努力地試圖擺脫所有桎梏與枷鎖,一步步、竭盡全力,靠近她。
只要她回頭看。
她就能看到陸西驍,朝她跑來。
風揚起他的衣角,帶起少年獨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