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挽依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陸西驍的場景。
考上高中後,正式開學前的八月中旬,爲期兩週的軍訓。
炎炎夏日,太陽當空,空氣悶熱地好像點個火星就能爆炸,一個個方陣分佈在操場周圍,一片軍裝墨綠。
周挽內向且慢熱。
她初中讀的是個普通初中,一起升上來陽明中學的只有姜彥一人,不認識其他人。
所以當休息時大家都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玩鬧時,周挽都只能坐在一旁樹蔭下,安安靜靜地喝水。
她在那時發現了陸西驍。
當時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軍訓時他經常遲到,被他們班的教官訓了好幾回,他也絲毫不在意,手插着兜,吊兒郎當的散漫樣兒。
她第一次遇見這樣子的人。
輕狂不羈,桀驁難馴,赤誠坦蕩。
和她是不同的兩個極端。
周挽因此生出點好奇,休息的間隙便悄悄側頭看他。
還沒開學他就有很多朋友,天生就是人羣中的焦點。
他站在樹蔭下,人高腿長,那一身過於寬大的軍訓服到他身上絲毫不壓身高,他指尖夾着煙,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意,眉眼間掃出風流意味。
有女生過來了,高挑漂亮又自信。
在他旁邊說了幾句,大概是要號碼。
陸西驍給了。
周挽眨了眨眼,收回視線。
……
軍訓進程過半,某天下午她中暑頭暈,教官准她去醫務室休息。
醫務室很多人,有真病的,也有裝病的。
太悶了,周挽沒有繼續待下去。喝了藿香正氣水,從醫務室出來,她繞着校園逛了一圈,而後找了個偏僻的樹蔭底坐下。
沒一會兒,頭頂身後忽然傳來什麼動靜。
周挽回頭,擡眼看去。
身後就是圍牆,一隻手攀上來,很快,腿也跟着邁進來,動作利落,周挽都沒怎麼看清,他就已經跳下來,穩穩地站在她跟前。
陸西驍也注意到她,挑眉。
周挽連忙輕輕搖了搖偶頭,移開眼。
他手裡還拎着個袋子,提起,打開,噼裡啪啦一陣響,翻找的聲音。
一聽冰鎮可樂被拋過來,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
周挽手忙腳亂地接住,又被冰到,手一滑,可樂罐掉在草坪上,她連忙撿起。
手心被冰塊似的易拉罐捂着,連盛夏都降了幾度溫。
陸西驍回頭,漫不經心道:“封口費。”
說完,轉身走了。
周挽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處,她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些什麼。
軍訓結束後,周挽一直沒再見到他,也不知道他名字。
直到某天放學和顧夢一起回家,經過一家便利店進去買水。
周挽低着頭走路,推開門時迎面撞到一人,她嚇了跳,下意識往後退讓路,卻險些從臺階上跌下去。
一道凜冽的菸草味涌入鼻間,她腰間被一道力穩穩托住,待她站穩便鬆開。
她擡眼,瞳孔不自覺放大。
少年嘴裡叼着一支菸,沒看她,側了側身越過她走出去,就好像剛纔只是隨手扶了她一把。
周挽的視線順着他往後看去。
“挽挽!你看到剛纔那個男生沒!”顧夢激動道。
周挽迅速收回視線:“啊?”
“高一七班的,叫陸西驍,這纔剛開學沒多久呢就已經是校草了。”顧夢說,“聽說高二有個超級漂亮的學姐在追他。”
陸西驍。
原來,他叫做陸西驍。
周挽知道了他的名字。
這合該是全校都知道的,卻成了壓在她心底的一個秘密。
陸西驍不經常來學校,來了也是遲到早退,周挽見到他的次數不多,見到時他身邊也多是形形色色的漂亮女生。
周挽其實並不覺得難過。
她的這份喜歡早在心裡被判定無疾而終,從未生出過半點希望,也從未有過半點奢求,於是也沒有失望。
……
再然後,便是在昏暗的遊戲廳。
陸西驍從櫃檯邊拿了盒煙,掃碼付錢,擡眼時撇見周挽,似覺得眼熟,漫不經心地隨口:“陽明的?”
“嗯。”
他呼出一口煙,在煙霧中揚了揚眉:“叫什麼。”
“周挽,會挽雕弓如滿月的‘挽’。”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聲,而後不緊不慢地說了自己的名字:“陸西驍。”
周挽與他對視。
“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你叫陸西驍。
因爲——
我早就,喜歡你了。
*
陸西驍沒說話,定定地盯着她看,這一瞬間思緒混亂。
這種感覺就像是突然獲得了比預期更珍貴、更好的東西,沉甸甸的易碎品,生怕磕了碰了,連想都不敢深想。
過了許久,他啞聲開口:“爲什麼,從來沒跟我說過?”
周挽頓了頓,輕聲:“一開始,我沒想過你也會真的喜歡上我,所以覺得沒必要告訴你,當作這只是一場美夢。”
她眼眶漸漸泛紅,“再後來,這份喜歡裡摻雜了別的東西,我就不敢告訴你了,那麼多人喜歡你,我的這份……實在不值一提。”
“傻瓜。”陸西驍將她抱進懷裡,一個灼熱的吻落在她頸間,“你的喜歡對我來說纔是最珍貴的。”
他拂開她臉頰的碎髮,捏着她肩膀拉開了些距離,低頭看着她眼睛,極爲認真地說:“挽挽,你喜歡我,我很開心。”
周挽不吭聲。
她一點都不覺得那點過去的愛戀就能彌補她犯下的錯。
就像他從前盛極之下說的,他們之間,不管怎麼拆開了揉碎了,都是她對不起他。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低下頭,一滴淚砸在陸西驍的手背上。
“還有那次,你給我打來電話,我說我不愛你的那次。”周挽說,“也是騙你的,我沒有不愛你。”
“嗯,我知道。”陸西驍啞聲。
周挽緊緊拽着他的手,腦海中又浮現那晚的景象。
那是她走入社會,第一次遇到陌生人這樣鮮明的惡意,於她而言是難以忘記的陰影。
她一字一頓地,撕開傷痂,將那天她遇到的事完整地告訴陸西驍。
陸西驍之前聽她提過遇到過被騷擾的事,但當時一筆帶過,他從來沒如此真切地明白周挽到底遭受了什麼。
他的女孩,獨自一人,自卑到自我厭棄。
她近乎絕望的,逞強的,跟他訣別。
當時的周挽不過17歲,年輕懵懂,用自以爲最好的方式讓陸西驍重新開始,大步向前,不再被拖累被束縛。
陸西驍喉結滑動,他想要說什麼卻都顯得太過薄弱。
最後,他聲線磁沉,帶着濃重的鼻音:“都過去了。”
以後,你的世界中,不會再遇到這樣的事。
我會保護好你。
“我在想,如果我們之間就是這樣子乾乾淨淨的開始。”周挽輕聲,帶着顫意,“是不是就能有一個不同的結局。”
“我們已經有了一個最好的結局。”陸西驍吻掉她的眼淚,“經過都不重要,只要你現在在我身邊就可以。”
周挽用力搖了搖頭:“重要的。”
經過重要的。
陸西驍在這些經過中的付出從來不是可以簡單一筆帶過的。
“如果換了一個結局,有不同的經過,你是不是就可以……”周挽吸了吸鼻子,很努力地將剩下的話說完,“你是不是,就不會生病了。”
陸西驍愣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周挽指的是什麼。
那本心理諮詢記錄的本子是在他最後一次治療時那個醫生給他的,那會兒他已經準備畢業回國,隨手將本子放在抽屜,這些年也沒刻意想起過。
他忘了周挽會看到。
“我已經好了。”陸西驍低聲,鼻尖輕輕去碰她,若有若無的哄,“沒事了。”
“對不起,陸西驍,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年你過得那麼辛苦,爲什麼我帶給你的總是不好的東西……”
明明從一開始,她只是想讓陸西驍開心。
到後來,她只是想讓他重回正軌、大步向前。
小姑娘眼圈和鼻尖都是紅的,藉着酒勁哭得心碎。
她自責內疚心疼,又無能爲力。
“挽挽。”
陸西驍擡手,覆上她溼漉漉的臉,擡起她的下巴,嗓音低沉而堅定,透着一點不管不顧的執拗,“挽挽,你聽我說。”
她擡起眼,睫毛溼得一綹一溜。
“我的病並不是由你造成的,其實從我妹妹去世,我媽媽在我眼前跳樓,再到我外公外婆的離開,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很頹廢很墮落。”
“哪怕那時候你眼中的我或許沒什麼異樣,只有我知道我內心像是一片深陷的沼澤,我對生活從來沒有希望,也沒有幻想,只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過得隨性又浪蕩,麻痹自己,放棄自己。”
“挽挽,你記得嗎,那年跨年,我給你發過一條信息。”
周挽擡起眼,聲音帶顫:“記得。”
——周挽。
——以後每年新年,都跟我過吧。
“那是我第一次去幻想未來,也是我第一次覺得,未來的日子似乎也不錯。”
那不只是一句簡單的情話。
那是陸西驍重新振作的旗幟。
是她終於牽起那個身處黑暗深淵的少年的手的標誌。
“到後來,剛剛在國外的那段時間,也許是因爲生活環境的改變,我整個人的情緒和狀態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失眠暴躁,我去看了醫生,被診斷爲雙相I型障礙,醫生跟我說了很多相關的症狀,我才知道或許我很早之前就已經得了這個病。”
周挽愣了愣。
“只是我那時候不知道,再後來遇見了你,那些症狀也就漸漸的都消失了。”
“更何況,最後我能走出來,還是因爲你。”陸西驍低聲說,“是你告訴我,以後的日子,都往前走,往上走。”
那些孤零零的日子,無數個時刻,陸西驍都是靠着這一句話一步步走到了現在。
“所以,真細究起來,你不欠我的。”
陸西驍說,“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我們扯平了。”
*
深夜。
萬籟俱寂。
陸西驍半夜醒來,起身走進衛生間。
冷水潑在臉上,他雙手支在琉璃臺上,水珠順着臉部線條往下落,一滴滴落在臺面上。
半晌,他輕輕舒出一口氣,胸口卻仍堵了團什麼。
周挽剛纔說的那些話都盤踞在他腦海中,揮散不開。
如果知道周挽會遇到那些,他一定會不管不顧地去找到她,懇求也好哀求也罷,一定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跟周挽相比,他那點自尊和逞強不值一提。
可那些過往是他怎麼都無法去挽回和改變的。
又想到剛纔她說的。
——在你還不認識我的時候,我就在偷偷喜歡你了。
那時候的他過得渾渾噩噩,他搬出來住,一個人住在那空曠的房子,午夜夢醒常常會覺得孤獨。
那種一層黑過一層的孤獨很可怕,讓他不斷想起媽媽縱身而下的模樣。
他一邊固執地住在屬於媽媽的舊房,一邊又牴觸回到那裡。
所以他交了很多朋友,其中狐朋狗友也不少,酒吧KTV,酒精和強噪音,哪裡熱鬧往哪去。
他交了不少女朋友,卻沒付出過什麼感情。
內心更深處的那個陸西驍只是冷眼旁觀這一切,看着自己遊戲人間、浪蕩一生。
……
過了很久,他甩了甩腦袋,走出浴室。
躺回牀上,周挽被他的動靜吵醒,沒睜眼,只是伸手抱住他:“睡不着嗎?”
“沒有。”陸西驍側頭親了親她脣瓣,說,“去上個廁所。”
周挽手在他胸口輕輕拍着:“快睡吧。”
當晚,陸西驍做了一個夢。
夢中回到了2018那一年。
他即將畢業,最後一次去到心理診療室。
心理醫生是中國人,他們一直用中文溝通,也是陸西驍在那幾年少有可以用中文的時候。
或許是這個原因,他能夠在這裡儘量地敞開心扉。
心理醫生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來,勸說道:“雖然你的狀態比一開始要好很多,但回去以後藥依舊不能停,有需要的話一定還要去找醫生。”
陸西驍笑了笑:“嗯,這些年謝謝。”
“我的職責嘛。”醫生笑道,“祝你早日能夠真正走出來。”
陸西驍頓了頓,片刻後開口道:“我回到B市,也許會遇到她。”
“她在B市?”
“不知道,也許。”陸西驍語調平穩,“她成績好,平川也沒有她掛念的了,應該會在B市讀書工作。”
醫生無奈道:“這些年你說你沒查過她的蹤跡,但其實你心裡很清楚吧。”
陸西驍沒說話。
“想聽聽我的建議嗎?”
“嗯。”
“雖說直面過往才能真正走出來,但考慮到你的情況以及你們那段感情的特殊性,我不建議你去找她,你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你需要將專注力轉移回自己身上,保持住情感的界線,這樣你才能完整地走出來。”
陸西驍安靜了會兒,他坐在沙發上,落地窗將落入餘暉灑下,他雙手揣着兜,懶散地靠着椅背。
“我有時候會想,那時候,那個瞬間,我到底爲什麼會決定直面着去擋那一把刀。”
陸西驍聲音很淡,像訴說一個不值一提的往事,“其實當時我也沒有把握那把刀會不會真的就插進心臟,我會不會真的就再也醒不過來,只是那時候我已經明顯感覺到,她要走了,很多時候她就在我身邊,,卻是在跟我道別。”
“我用自己的性命去打了一個賭,也許以後回首會覺得自己特別愚蠢幼稚,但當時我就是覺得,如果能活下來,她愧疚自責就願意留下來,如果她真的要走,這世上也沒有什麼我放不下的東西了。”
心理醫生蹙起眉:“阿驍,一段健康的關係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知道。”
他看着窗外漫無邊際的一點,“但她就是我的全部。”
後來很多人都覺得他是天之驕子,家境優渥,成績優異,年少有爲。
但只有陸西驍知道,在一定程度上,他一無所有。
得到的都不想要,想要的都得不到。
從18歲到現在,他唯一真正擁有過的,只有周挽。
她走了,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
畢業後,陸西驍回了一趟平川市。
陸老爺子派人去接他,問他以後的打算,陸西驍說了去B市,老爺子也不過頓了頓,點頭說不錯。
誰都沒想到他能喜歡周挽那麼久。
離開陸家後,陸西驍原本是直接去B市的航班,卻臨時改了主意,改簽到晚上。
他一個人去了一趟平川市的“城市之眼”。
當時剛開放時熱鬧非凡,現在只有稀稀拉拉的遊客過來參觀。
電梯門打開,眼前就是開闊的環形觀光臺,他買了去外面玻璃道的票,穿戴好保護設施。
通往玻璃道的門一打開,耳邊就被呼嘯的風聲充斥。
陸西驍閉了閉眼,手貼着一旁的欄杆,緩緩走出去。
風打在臉上像是粗糙的刀片,生疼,眼淚都要被刮出來。
他扶着欄杆閉眼往前走,腦海中盤踞着媽媽跳樓時血肉模糊的畫面,殷紅的鮮血,混亂的嘈雜。
他站在原地,額頭冒冷汗,渾身都發虛。
後面有人催,說快點啊。
陸西驍握着欄杆的手指攥緊,指節用力到泛白。
就在他覺得自己要支撐不下去時,他耳邊忽然浮現一道聲音,溫潤平緩,平靜中帶着溫暖的力量。
——你不要看下面,往前看,前面有山,再上面有云,往遠處看,有風。
他緩緩睜開眼,看着眼前的山,再次往前走。
他站在那塊方形平面上,回想起周挽曾經對他說的話。
“陸西驍,以後的日子,你都往前看,往高處走吧。”
“別回頭,陸西驍。”
“你要去看天地遼闊,走康莊大道,日日歡愉,歲歲平安。”
……
周挽是最不相信他的感情的人。
卻也是最懂他的人。
在很早之前,她就看透他的孤單,他的無助,明白他的故作逞強與故作浪蕩。
於是,她用最溫柔、最堅決的方式,和他告了別。
那天,陸西驍從“城市之眼”下來,離開平川市,飛往B市。
從那天起,他停了藥,再沒發病過。
周挽是他的癮。
亦是他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