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瑢瑢跟着女服務生上了二樓,穿過一段安靜的走廊,來到了一間茶室的門外。女服務生敲了敲門,裡頭應了一聲:“進來。”
門打開了,丁瑢瑢一眼就看到丁媽媽和韓照廷對面而坐。丁媽媽臉色陰鬱,韓照廷則是一臉的糾結,說不清他是什麼情緒。
丁瑢瑢可管不了那麼多,她衝進茶室,站在丁媽媽的身邊,一拍茶桌,朝着韓照廷大聲說道:“你們家人是不是有毛病啊?糾纏不清了是嗎?都說我跟明君墨沒有任何關係!那個花花公子也只有你們家人喜歡,沒人跟你女兒搶男人!聽明白了嗎?以後有疑問來找我!別來煩我媽!”
韓照廷被吼得愣住,怔怔地擡頭看着丁瑢瑢,臉上漸漸地涌現出一種沉痛的神情來。良久,他緩緩開口:“瑢瑢……”
丁瑢瑢斷定自己的媽媽被這個男人欺負了,氣得瞪大眼睛,也不給韓照廷解釋的機會,雙手撐住茶桌,繼續吼:“不要以爲你們家財大氣粗就可以隨意地踐踏人家的自尊,你再敢煩我媽,我對你不客氣!回去告訴你老婆,她的金龜婿我不稀罕!不稀罕!”
丁媽媽原本想阻止丁瑢瑢,可是當她聽到丁瑢瑢這一番鏗鏘的話語,鐵青的臉色慢慢地舒緩開來,最後她竟然笑了。
她看着對面的韓照廷,悠然說道:“你聽明白了沒有?我女兒說了,你要是再來煩我,她對你不客氣!”
韓照廷瞬間萎靡,想要說什麼,卻只有嘴角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愣是沒有發出聲音來。
丁瑢瑢見韓照廷啞口無言的樣子,以爲他是被自己震懾住了,心裡還偷偷地爲自己叫了個好,然後很有氣勢地拉起丁媽媽:“媽!以後不要跟他見面!他們家人要是再敢騷擾你,你就打電話報警!”
丁媽媽被女兒攙扶着,一掃臉上陰霾,展現出一個勝利的微笑,拍了拍丁瑢瑢的手:“女兒不要這樣,怎麼說韓先生也是長輩,相信他以後不會再來找我們了,我們走吧。”
韓照廷很激動,騰地站起來,張口想要說什麼。丁媽媽凌厲地瞪了他一眼,他噎了噎,把話嚥了回去。
雖然韓照廷看起來很吃癟的樣子,可是丁瑢瑢想起那天被他老婆打了一巴掌,心裡依舊是憤憤的,轉身前,她還瞪了他一眼。
大概就是這包含着幾分惱恨與敵意的目光,刺激了韓照廷,他指着就要出門的母女二人喊道:“碧瑤!你不能這樣教女兒!你今天瞞着她,有一天她會恨你!”
丁媽媽像是被人擊中了要害,閃了一個趔趄 ,擡手扶住了半開的門,僵在那裡。
丁瑢瑢雖然覺得韓照廷這幾句話的邏輯有問題,但她依然沉浸在與他敵對的情緒之中,扶住丁媽媽,回頭用銳利的目光看着韓照廷:“我媽媽要怎麼教女兒,輪不到你來管……”
韓照廷被丁瑢瑢接二連三地嗆聲,終於爆發了,他一拍桌子:“我是你爸爸!我爲什麼不能教你?”
安靜的茶樓裡,有一道驚雷在丁瑢瑢的腦子裡炸開!轟隆一聲,將她的思維與理智炸成碎片,四下飛散,只留下一個空空的腦殼。
對丁瑢瑢來說,爸爸是類似外星人一樣的存在。小的時候不懂事,她經常會問媽媽關於爸爸的問題,她那時候不能理解,爲什麼小朋友們都有爸爸,單單她沒有。
後來她漸漸地長大了,知道爸爸是一個讓媽媽傷心痛苦的人,她就再也不問了。
丁瑢瑢成長的歲月就像是一條河,而爸爸就是那河裡的一顆鵝卵石,起先也是有棱有角有模有樣,後來漸漸地被洗刷成了圓乎乎模糊糊的樣子,存在丁瑢瑢的心裡,可有可無,不會刺痛她的心。
今天,突然有這麼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人,指着自己的鼻子大聲宣稱是她的爸爸,她除了怔愕,完全沒有辦法思考。
丁媽媽的臉色刷白,鼻翼快速地翕張着,嘴脣也失去了血色。
她下意識地緊握着門把手,僵立了一會兒,費力地轉頭看向女兒。見丁瑢瑢愣怔地望着自己,她微微抖着聲音說道:“瑢瑢,咱們母女兩個相依爲命這麼多年,有沒有爸爸,對你來說重要嗎?”
丁瑢瑢的嘴脣開合,卻沒有發出聲音來。她眨了眨眼睛,轉頭看着韓照廷那張激動的面孔,終於說出來三個字:“不重要……”
韓照廷的眼中閃過錐心刺骨的痛楚之色,艱難地擡起手來,“瑢瑢……你給爸爸一個解釋的機會。”
丁媽媽卻在這個時候抓起丁瑢瑢的手就往外走:“我們走!”
丁瑢瑢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被丁媽媽拖出了茶室。出門那一剎那,她回頭看韓照廷,見他眼中有淚光盈起。
是的,她是早就習慣了沒有爸爸的生活。可是
那剛剛被她們丟在茶室裡的男人是她的爸爸!是給了她生命的那個人呀!就算她不需要他,可她還是會對他好奇,不是嗎?
丁媽媽拖着丁瑢瑢,奔出茶樓,一路跑回了家。
畢竟她人到中年了,體力沒有那麼好,二十分鐘的路程,跑得她雙目渙散,嘴脣泛青,蒼白的臉上全是汗珠。
胖叔一開門,看到這樣的丁碧瑤,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丁媽媽也不答他的話,推開他衝進臥室,一頭栽在牀上,一動也不動。
胖叔嚇壞了,抓着隨後跟進來的丁瑢瑢問:“出什麼事了?你媽這是怎麼了?要不要去醫院?”
此時的丁瑢瑢仍然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愣呵呵地看着胖叔,好一會兒才說道:“胖叔,你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小丁當?我和我媽有話要談。”
胖叔抻着脖子往臥室裡看,見丁媽媽連鞋都沒有脫,趴在牀上無聲無息,就知道出大事了。
他雖然焦急,可是看這娘倆兒眼下的狀況,也不是他逼問的時候。於是他提了小丁當的嬰兒車,抱着孩子離開了。
小丁當被抱走了,家裡一下子變得好安靜。丁瑢瑢在客廳裡站了一會兒,覺得能支配自己的思考能力了,她才緩緩地走進丁媽媽的臥室。
丁媽媽保持着趴伏的姿勢,像是睡着了一樣。可是丁瑢瑢知道媽媽這個時候一定是清醒並痛苦着,她害怕媽媽將自己悶死,就坐到牀上去,推了推丁媽媽的肩膀:“媽……”
丁媽媽的肩膀抖了一下,丁瑢瑢敏感地察覺到她在哭。
“媽,你告訴我好不好?我是你的女兒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我們娘倆兒一起承擔。”她輕輕地撫着丁媽媽的肩膀。
丁媽媽卻突然從牀上坐了起來,摟住丁瑢瑢,放聲大哭。
在丁瑢瑢的記憶裡,還沒見過丁媽媽如此失控,她臉上的笑容不多,但她也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大部分時候她是沉靜的,稍稍有點兒嚴肅。
所以丁瑢瑢很慌,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感受,抱着丁媽媽又拍又勸。
好半天,丁媽媽才止住嚎啕,鬆開了丁瑢瑢,起身進了衛生間。沒一會兒,她洗了臉走出來,坐在了丁瑢瑢的對面。
丁瑢瑢見她平靜了,小心翼翼地問:“媽,韓照廷真的是我爸爸?”
丁媽媽鼻子一酸,眼淚又流了下來。不過這次她沒有失控,她靠在牀上,看着丁瑢瑢點頭:“是,他是你爸爸……”
時光倒流回二十四年前,丁碧瑤風華正茂,是人見人愛的廠花,身邊追求者衆多,每天中午都不用自己帶飯盒,一到午休時間,廠裡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擠破頭給她送吃的。
漂亮姑娘總是驕傲的,丁碧瑤看不上車間裡那些粗枝大葉的年輕工人,她清亮的眼睛盯上了才分配到廠裡財務科的一位大學生,那個人叫韓照廷。
韓照廷的家在南方,他自己一個人在D市讀大學,分到廠裡工作,住廠裡的單身宿舍。
丁碧瑤愛上了韓照廷,總是沒事找事在他眼前晃。而她長得那麼漂亮,韓照廷想忽略她都難。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
那時候的丁碧瑤多麼單純,全心全意地愛着這個清秀的小夥子,爲他做飯,給他洗衣,將他照顧得十分周全。
有人笑話她,說她是廠花淪落成了女僕,自甘墮落。
丁碧瑤就會驕傲地仰着臉回擊:“你們懂什麼?照廷是讀過大學的人,那麼多書是白唸的嗎?讓他買菜煮飯洗衣服,那他豈不是跟你們這些粗人一樣了?讀書人就該有讀書人的樣子!我願意照顧他,你們管得着?”
丁碧瑤沒讀過大學,她對從大學裡走出來的韓照廷愛戀並崇拜着,她掏心掏肺地愛着他,發誓一輩子跟定他,甚至在那樣一個不開放的年代裡,沒有結婚就將自己奉獻給了他。
她以爲,愛情就是百分之百的投入和百分之百的回報。
可是她卻沒有料到,韓照廷那樣清秀又文靜的年輕人,她喜歡,其他女人一樣也喜歡。
當時財務科有一個年輕的女出納,叫董儀燕,與韓照廷同一所大學畢業,比他早進廠一年。傳說中董儀燕家裡很有背景,也很有錢,她永遠穿得最時髦,永遠也不缺錢花的樣子。
韓照廷一進廠裡工作,董儀燕就看上了他。但她沒有丁碧瑤勇敢,她猶豫了許久沒有表白,被丁碧瑤搶了先。
董儀燕的猶疑是有原因的,她在這家工廠上班只是因爲她還暫時不想回家,但她是家中獨女,她早晚是要回去繼承父親的事業,她不知道在這裡談的男朋友,肯不肯跟她回她的家。
最重要的一點,她的父親明確告訴過她,不干涉她
談戀愛,但是如果結婚,男方必須入贅董家。
入贅對男人來說是很難接受的事,所以她小心翼翼的,怕追男朋友不成,反而淪落爲別人的笑柄。
可是當她知道韓照廷與丁碧瑤戀愛了,她的驕傲與自尊就受不住了。她不相信自己這樣的條件,竟然會輸給工人家庭出身的丁碧瑤,於是她也向韓照廷發起了愛情攻勢。
韓照廷那個時候年輕,經不起誘惑,而且他不知道董家的背景,也不知道有入贅這一說。他與董儀燕一間辦公室,相處的時間又多,漸漸抵擋不住董儀燕的進攻,淪陷了。
當董儀燕將懷孕的診斷書放在他面前時,他尚不知賊船易上難下,還以爲自己能全身而退呢。
那個時候丁碧瑤已經懷孕幾個月了,正在歡天喜地準備嫁給他。他的真實心境,是愛丁碧瑤多一些的,畢竟丁碧瑤漂亮,又溫柔體貼,而董儀燕總是不自覺地表現出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有時候會讓他很不舒服。
即便他與董儀燕發展出秘密戀情的時候,他心裡的打算依舊是與丁碧瑤結婚。所以,他要求董儀燕去墮胎。
董儀燕聽了這話,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結果第二天,廠長就來找韓照廷談話。第三天,他的父母就從老家趕來。大家齊心協力勸他,不要認不清形勢,人往高處走,水才往低處流呢。
最後,韓照廷見到了董儀燕的父親,那位被人稱爲紅頂商人的董鴻泰。
董鴻泰的態度非常明確,娶他的女兒,入贅董家,前途事業生活一片光明,要什麼有什麼。要是敢拋棄他的女兒,毀掉事業和聲譽都算是便宜他。
年輕的韓照廷騎上了虎背,根本就沒有勇氣跳下來。他承受不起那麼大的壓力,雖然痛苦,但他還是選擇放棄丁碧瑤。
他覺得自己沒有臉去面對丁碧瑤,於是他用了一種最懦弱的方式———逃!
這個故事的後半段,那個丁媽媽爲之痛苦了多少年的被拋棄的原因,是最近韓照廷向丁媽媽懺悔時說出來的。
有時候知道真相還不如被矇在鼓裡。當一個人被矇在鼓裡的時候,她可以對真相有各種想象,她可選擇那些讓自己好過一些的想象,把它當做真相。
可是當真相赫然擺在面前時,你就沒有了選擇權,只能接受真相無情的摧殘與打擊。
雖然已事隔多年,可是丁媽媽依然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當年傾心愛戀的男人劈腿,在她懷孕的同時,還搞大了其他女人的肚子。
丁瑢瑢也不能接受!
她的爸爸當年腳踏着兩條船,還有本事將兩條船都駕駛到了海中央。然後他一腳踢開她媽媽這一條船,駕着另一條船飄然遠去,留下她的媽媽獨自在深淵裡掙扎。
這樣的爸爸,她怎麼能不恨?
可是怨恨自己的爸爸,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啊!丁瑢瑢的心裡像是灌了鉛,沉甸甸的。
丁媽媽見她不說話,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態度,微啞着嗓子說道:“他說他要離婚,要補償我這些年所受的委屈,但我是不會原諒他的。不過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打算認這個爸爸,我也攔不住。”
那天明君墨說董菲兒的父母要離婚,原來竟是那個男人打算重新與自己的媽媽拾起舊日情意。
自己有一個多麼沒有擔當的爸爸呀,年輕的時候毀了一個女人,到了中年又打算再毀掉另一個女人。她苦笑:“媽,咱們家最艱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現在日子好過了,就更不需要一個男人了,對嗎?”
丁媽媽欣慰於女兒和自己是一條心,又難過於自己給女兒造成的人生困擾,幽幽地嘆出一口氣:“唉!該說的我都說了,現在我想安靜一會兒,你出去吧。”
丁瑢瑢邁着沉重的步子,出了丁媽媽的臥房。在寂靜的屋子裡轉了幾圈,覺得胸口憋悶,有一口氣窩在那裡,老也呼不出去。
於是她抓起自己的包,打算出門透一透氣。
她剛到樓下,包裡的手機就響了。她恍恍惚惚掏出手機接起來,那頭傳來韓照廷的聲音:“瑢瑢……”
她毫不猶豫地摁斷了電話,可是沒等她把電話丟進包裡,又響了。
她摁下拒接!關機!猶不解氣,乾脆把電池也卸掉!
把不可能再響起來的手機丟進包裡,她在下午熾熱的陽光裡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來到了家附近的噴泉音樂廣場。
她接近噴泉,有水花濺到了她的身上,清清涼涼的。
然後,她透過噴濺的水柱,看到了在廣場的另一端,明君墨正將她的兒子高高地舉上天去,而她的兒子顯然是玩嗨了,高興得手舞足蹈,笑得嘴巴都咧到耳後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