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清對歐陽珏說,今天的任務是帶着他熟悉白氏山莊的內部格局,包括各個庭院的名稱,還有白家的長輩。
“我要一家家的上門去問安嗎?”歐陽珏說。
“那倒不必。”白清道,“很多人在外面辦事。就算眼下在家的,也不一定喜歡被人打攪,再說掌門還沒回來。”
歐陽珏想起來了,他現在,依然處在“薛定諤”狀態。
第一站去的是白遷的蒔園,白清說,歐陽珏該給白遷道個謝。
“等會兒,把這個給白遷。”白清塞了一個小東西到歐陽珏的手裡。
歐陽珏攤開一看,是一小錠閃閃的黃金。
“有必要嗎?你不是說白遷是白家的醫生,必須得給白家的人看病,這是家規既然是他的義務,爲什麼咱們還得給錢?”
“因爲您到目前爲止,還不算正式的白家人。”白清的灰黑眼睛又閃了閃,“其次,給貪財的人錢,讓好面子的人有面子,這也是爲人處世之道。”
所以這個ai比他這個準大學生還懂人情世故,歐陽珏無話可說。
白遷見了那錠金子,果然神色愈發緩和,蜥蜴的眼神再度降爲了貓頭鷹的眼神……也就是說,基本無害,甚至還有點毛茸茸的驚悚小萌。
“珏少爺既然有掌門的血統,等未來有了內力,也就不需要我的藥來調理了。”
歐陽珏因爲白清的提醒,對白遷更加客氣。倆人從蒔園出來,白清忽然說:“奇怪。”
歐陽珏擡頭看看他:“什麼奇怪?”
“白遷脾氣出奇的糟,除了掌門,誰也不放在眼裡就算掌門,也不能隨隨便便向他提要求。”白清說到這兒,灰黑色的眼睛凝視着歐陽珏,“難得您卻能獲得他的好感,這真令人意外。”
“也許因爲我是掌門的兒子吧。”歐陽珏隨口道,“他給掌門面子,順便也給我面子。”
白清搖搖頭:“凌少爺也是掌門之子,我從沒見過白遷對他這麼客氣。”
歐陽珏心中一動:“白清,那個……我是說,我那個弟弟,今年多大了?”
“凌少爺上個月剛滿七歲。”
“……”
一個比自己整整小十歲的弟弟。歐陽珏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自幼喪母,從此無親無故,現在突然冒出一整套親戚,活像孤魂被一巴掌打回人間,周身上下嚴重不適。
“那孩子怎麼樣?”歐陽珏的口吻有點像在問親戚家的孩子。
白清看了他一眼,卻沒說話。
歐陽珏的心,往下沉了沉。
“其實,凌少爺是在您之前出生的……”
歐陽珏以爲自己聽錯了!
“啥?!”
白清站住,看着他:“您忘記了嗎?這邊的時間比那邊慢。”
歐陽珏打了結的腦瓜,費力梳理着時間線:他今年十七歲,加上歐陽菲懷孕生產的時間,就算是十八年,相對於這邊,也才四五年的光景……難怪白夜看上去那麼年輕!
歐陽菲逃走才四五年,他的弟弟卻已經七歲了!
“掌門和掌門夫人定親之前,就納了妾。”白清說,“凌少爺就是那個妾室所生。”
歐陽珏身上雖然是錦緞長袍,腦仁裡卻依然是個社會主義好少年,他帶着鄙夷道:“明明有老婆有孩子,還要另娶……渣男!”
白清竟然聽懂了最後兩個字,他說:“如果我告訴您,是您母親非要嫁給掌門,而且她明知道掌門身邊有女人有孩子。您會覺得您的母親是渣女嗎?”
“……”
歐陽珏努力搖了搖腦子裡的豆腐渣,他艱難地說:“那……我到底算白凌的哥哥還是他的弟弟?”
“按照出生先後,您自然是凌少爺的弟弟,然而您不是在這兒出生的,沒有準確的生辰八字,就算錄入族譜,恐怕也得想點辦法才行……”
歐陽珏垂頭喪氣道:“明白了,我又鑽進薛定諤家的箱子裡了。”
白清那雙ai一樣的眼睛,罕見地,流露出一絲笑意。
“但是掌門已經明確說了,凌少爺是您的弟弟,對吧?”
這倒是,歐陽珏記起了電梯裡白夜說的話。
奇怪,爲什麼白夜要把順序顛倒過來?他明明是在白凌之後出生的,哪怕他現在十七歲,但是古人,不是一直最講究輩分,講究長幼先後的秩序嗎?
不是有“搖車裡的爺爺,拄柺棍的孫子”這種說法嗎?
然而他又想起白夜的那句話:“你屈居於凌兒之下,只會生不如死。”
歐陽珏隱約猜到了白夜的用意。
接下來,白清又帶着歐陽珏去了白颯的葵園,白硯的荻園,白天的祺園……這些都是白氏山莊的骨幹,目前人不在山莊裡面。歐陽珏自然見不到他們,但是白清以他獨特的方式向歐陽珏介紹了他們。
白颯是白夜的親信,有需要殺人放火滅門毀屍的活兒,就全都是他的。白颯是一臺殺人機器,自動化的。不殺人時,就碼在旁邊,滲着血的往外立威,這就是他的功用。
白硯最早是歐陽旭的手下,後來忍受不了歐陽旭,乾脆和白夜合作,將他岳父趕下了臺,因此也成了白夜最信任的人。白硯的長處在於“算計”:如何讓己方利益最大化,如何從中弄到更多的錢,這方面他永遠比其他人精明。
按照白清的說法,白硯也並非忠誠於白夜這個人,而是他找來找去,能把白氏山莊從被歐陽旭整垮了的歪路上給拉回正軌的人,就只有白夜了。
他忠誠的,永遠都是“利益最大化”。
白天則更簡單,他管理着白氏山莊的“紀委”。
歐陽旭差點噴了!
“如果沒有一個強硬的規則套在大家頭上,肯定會亂。別的不說,就說白遷,要是沒人監督他,他能把白家的金庫全搬去蒔園。”
所以白天就是白氏山莊的執法長老。
白家自然還有很多出色的人物,但是白清說,這三個的功夫,是連白夜都要小心對付的。白家有一個不成文的底規:誰能耐大,誰在上面。
你想管理他人,想讓他人服從你,只有一個辦法:把他打到服。
歐陽珏突然問:“白清,白氏山莊裡,有多少人在你之上?”
白清伸出一隻手。
“一共五個?掌門,加上白颯這三個,這才四個。”歐陽珏好奇地問,“還有一個是誰?”
白清說:“現在就帶您去這最後一個的住處。”
白清帶歐陽珏去的,是先前他看見的那座佛塔一樣的高層建築。
“天樞閣。”白清說,“白氏山莊的圖書館。”
歐陽珏上前,看着紅色樓門的口子上,一道鐵鎖掛在上面。
“人不在裡面?”
“在的。白冷很少離開白氏山莊,也很少從天樞閣下來。”白清擡頭,往樓裡瞧了瞧,他伸手拍了拍門,“冷爺?你在嗎?”
沒有迴音。
“看來是在的。”白清了然地點點頭。
“可是沒有迴應啊?”
“沒有迴應就說明在。”
歐陽珏快瘋了:“沒回應就說明在,有迴應難道說明不在嗎?!”
“他要是真的離開,鎖會打開,這木樓的大門也會敞着,但如果隨便往裡闖,會掉進奇怪的地方……”
“比如說?”
“玩過《紀念碑谷》嗎?”白清突然問。
歐陽珏莫名其妙,但他還是很高興地說:“玩過!那個超好玩!1和2我都買了。雖然難度不大,但是也費了我一下午時間。”
“那麼到時候,你就會掉進《紀念碑谷》那種地方,永遠也出不來如果白冷不肯來救你的話。”
歐陽珏感到白清的臉色不太好。
但他仍舊笑道:“然後,我就像裡面的主角艾達那樣,到處找出路?如果不會死的話,其實也挺好玩的。”
白清看了他一眼:“誰說你會變成主角艾達?”
“那我會變成什麼?”
“那些烏鴉人。”
秋日的溫暖太陽照着他們,本來是暖和的小陽春,歐陽珏卻覺得頭皮都炸了!
“……您沒法到處跑來跑去,只能被那些軸承控制,在很小的範圍內不停繞圈。”
“別說了成嗎。”歐陽珏虛弱地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我知道了,往後我再也不來天樞閣了。”
白清給歐陽珏指的最後一站是後山,但他沒帶歐陽珏過去,只是大致示意了一下方向。
“那是什麼地方?”歐陽珏問。
“鹿苑,白氏山莊的養老院。”
看來這地方還挺齊全,啥都有,就像改開前的大型國營單位,從生到死都照顧好了。
“白家的人,老了以後就住在那兒?”
白清點點頭:“前提是能活到年老。”
“……”
“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榮幸。”白清看了他一眼,“您的外公就沒能進去。”
歐陽珏感覺白清的語氣怪怪的,他很少能從白清的話語裡聽見這麼明顯的情感因素。
白清這個ai好像對誰都不冷不熱的,但是很明顯,死掉多年的歐陽旭連“不冷不熱”都沒資格得到。
“掌門爲什麼非要殺我外公?”歐陽珏終於還是忍不住問。
“他犯了衆怒。”白清只給了這個簡單的信息,就不再多談。
一週後,白夜回來了。
白清領着歐陽珏去了白夜居住的渚園。白夜已經換過了衣服,頭髮也長出來了,當他看見仍舊是一頭刺蝟短髮的兒子,不由皺了皺眉。
白清看見了白夜的那個皺眉,他想了想,道:“頭髮早晚會長出來的。”
白夜嘆道:“也只好如此了。”
然後他吩咐把白凌找過來。
不多時,一個衣着華麗的小孩子帶着兩個僕人進屋來。小男孩先恭恭敬敬給白夜行禮:“父親。”
白夜點點頭,又指了指站在旁邊的歐陽珏:“這是你大哥。”
白凌長得不太像白夜,可能更像他媽媽,按理說七歲的孩子,嬰兒肥都還沒褪乾淨,臉一般都是圓潤可愛的。但是歐陽珏在自己這個弟弟的臉上,找不到半點可愛之處。
倒也不是不漂亮,是讓人不舒服,小小的孩子,粉團團的一張臉,眼神卻那麼淡漠,冷冷的,他向歐陽珏行了個禮:“大哥。”
歐陽珏有點。
按照出生順序,明明人家是他的大哥,但也幸虧白夜這麼安排,不然,讓他喊一個七歲的孩子“哥哥”,那他還真喊不出來。
白夜揚了揚眉毛:“弟弟都喊你了,至少你也應個聲吧?”
歐陽珏醒悟過來,他記起之前白清的提醒,趕緊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掌門,我也給弟弟準備了見面禮。”
白夜詫異,他坐起身來,很有興趣地問:“哦?是什麼?”
歐陽珏拿出的是一大包阿爾卑斯奶糖。
其實不是他買的,是白清臨走從酒店的零食櫃裡拿的,他給了歐陽珏,讓他到時候見了白凌,給孩子當見面禮。
白夜笑了笑,笑容裡有不動聲色的明瞭,他點點頭:“是好吃的。凌兒,既然你大哥給你,你就接着吧。”
“是。”
小小孩童的身形有幾分刻板,他上前一步,雙手接過歐陽珏遞過來的奶糖。
“謝謝大哥。”
從頭至尾,他都沒看歐陽珏的眼睛。
白夜打發了小兒子,又擡頭看看歐陽珏。
嗯,依然是不肯喊“爹”,白夜暗想,性子這麼倔,這麼冷,還真是他的親骨肉。
他也沒計較這些,只淡淡道:“既然你已經回來了,名字得儘快改過來。”
歐陽珏低着頭,忍着一肚子的不情不願,靜聽親爹白夜賞賜給他的新名字。
“你母親歐陽菲爲你取名珏,這意思很不好,也不吉利。”白夜站起身,他揹着手在屋裡走了兩圈,這才站住,“所以往後,你就叫‘白吉’。”
歐陽珏愕然擡頭,望着白夜!
白吉?!這算哪門子的名字!
“可是掌門……”歐陽珏忍不住道,“這名字聽起來……像某種食物。”
白夜不在意地笑笑:“沒人會把你當食物,相反,如果你足夠強大,整個武林都是你的食物。”
歐陽珏忍住怒氣,又說:“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換一個。”
這下輪到白夜吃驚了:“老子給兒子取名字,兒子就只有老老實實接着的份,哪有要求父母換一個的道理?”
“可是這個名字很難聽……”
白夜一擺手,打斷他的話:“你就叫這個名字。”
歐陽珏氣暈了,要不是知道他打不過白夜,現在他就能衝上去給這混蛋爹一老拳!
但他還是堅持道:“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你給換……”
他的話還沒說完,歐陽珏就覺得有什麼東西狠狠打在膝蓋上!
他疼得噗通跪倒在地!
站在他面前兩米外的白夜,依然揹着手,淡淡看着他。
歐陽珏感覺自己的膝蓋骨好像碎了,他疼得要慘叫,但死死咬住舌頭。他趴在地上,額頭滿是冷汗,心裡猜到,恐怕又是那種黑色小石子打中了他。
……以白夜的內力,打碎他的骨頭又有什麼困難?
可是歐陽珏咬着牙,啞着聲道:“我不要……這個名字!”
空氣中又是噗噗兩聲,這次劇痛的是歐陽珏的兩個肩膀,他一下子沒撐住,趴在了地上。
白清靜靜站在不遠處,他不動也不出聲,像是沒看見。
歐陽珏感到雙臂雙腿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趴在地上,只能用小腹挪動,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舌頭被他咬出了血,從嘴脣邊流了出來。
白夜走過來,低頭看看他:“還不肯接受這個名字嗎?”
歐陽珏把臉努力擡起來,仰面對着他:“有種……你殺了我……”
白夜一怔,卻笑了。
他沒想到歐陽珏竟然倔到這個程度。也對,他和白凌不一樣,並沒有真正見識過白夜的殘忍,那次在教室裡殺那個多嘴女生,整個場面也更像是意外。
怎麼辦呢?
白夜想了想,他溫聲道:“那麼,這樣吧。咱爺倆各讓一步:記入宗譜的名字,依然叫白吉。但是在一般場合,私下裡,你還是可以叫阿珏。你看如何?”
歐陽珏沒再反抗,他知道,這是白夜讓步的極限了。
一開始就這麼難呀,白夜在心裡嘖嘖,倒是沒覺得有多煩惱,他本來就不是要找一個言聽計從的木頭人。那樣的人當然是堪用的,但做不了繼承者。至於握在手裡的刀,有白颯他們也就足夠了。
想到這兒,白夜衝着白清揚起下巴:“把他帶回去吧。”
“是。”白清這才上前一步,彎腰伸手,將地上劇痛到抽搐的歐陽珏抱了起來。
“哦對了,還有。”白夜叫住白清,“可以教他內功心法了,先讓我看看這孩子的天賦如何。要是趕得上,明年的春賽可以讓他上。”
“是。”
至此,歐陽珏就算得到了官方認可。
白清把疼到暈厥的歐陽珏帶回小院,又去找白遷要了傷藥,白遷問他爲什麼又要藥,白清說,掌門把珏少爺的膝蓋和肩胛骨都打碎了。
白遷拈着頜下兩縷天牛觸鬚似的黑鬍子,搖搖頭:“造孽。”
按照白清的說法,歐陽珏能得到白遷這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吝嗇鬼一句“造孽”,基本可以登上“山莊日報”的頭版頭條了。
疼痛來得極爲劇烈,然而褪得也快,快到出奇。按理說這樣重的傷,該躺在牀上三月不能動彈,歐陽珏卻在第二天扶着東西,下牀慢慢行走了。
疼痛容易褪去,歐陽珏對白夜的恨意卻更深了。
看來我弄錯了,他冷漠地想,白氏山莊這種地方,不是愛麗絲的兔子洞,而是國民黨的渣滓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