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進了臘月,宗恪的精神就不太好,阮沅以爲他哪裡不舒服,細細打量,卻又不是。阮沅不敢深問,只好慢慢陪着。

那天,本來不該阮沅當值,吃過午飯,她去書房,卻沒見着宗恪。

“人呢?”阮沅莫名其妙看看泉子,“今天應該不上朝吧?”

“陛下不見了。”泉子板着臉說。

“啊?!”

“從早上到現在就沒見人影。”旁邊的蓮子說,“看樣子誰也沒帶,一個人不知跑哪兒去了。”

阮沅一暈。

身爲帝王,宗恪的身後,無時無刻不跟着一大幫子人,他到哪兒,這根漫長的“尾巴”就跟到哪兒,就算將這尾巴減到最少,怎麼也有個泉子跟着他,阮沅從未見過宗恪一個人到處逛。

“難道說,出宮去了?”她有點緊張,“跑外面玩去了?”

“真要出去了,肯定會打招呼的。”泉子說,“現在看來,陛下還在這宮裡頭。”

阮沅心裡發慌,難道說她無意間做錯了什麼,讓宗恪生了她的氣?

“是不是我做錯事兒了……”

泉子搖搖頭:“不關尚儀的事兒,每年今天,陛下總會找個地方自己呆着,誰也不帶着。以前還通知我們一聲,後來我師父總說這麼着不妥呀什麼的,陛下就索性一個人跑掉,誰都不告訴。”

“今天是臘月十三,皇后的忌日。”蓮子在旁邊說。

阮沅的心裡,咯噔一下!

“那往年,他都跑哪兒去?”她問。

“這可沒個準。宮裡地方這麼大,陛下隨便往哪個角落裡一貓,誰能找得到?”

“那他啥時候出來?!”

“這個嘛,日落以後吧。”泉子想了想,“我記得有兩年,快天亮了纔回來。”

“那……咱們就坐在這兒等着?”

“哪能呢。”泉子苦笑,“得去找呀!雖然陛下不想我們找到他,可是咱們這些跟班,總不能幹坐在屋裡喝茶吧?怎麼也得去找找纔像樣。”

如果他真心想藏起來,誰能找到呢?阮沅在心裡嘀咕,宗恪這明明就是耍着這些底下人玩兒嘛。

但是,畢竟是縈玉的忌日……

想到這兒,阮沅的胸口像春日雨後的荒野,長滿了蓬蓬亂草。

阮沅舉着一盞六角玲瓏琉璃燈,手裡抱着一個包袱,獨自往清涼殿走。

一下午時間,阮沅找了好幾處宮苑,卻都沒發現宗恪的蹤跡。清涼殿是阮沅的最後一個設定目標,她已經打定主意,要是這兒也找不到,那她就放棄了。

現在是傍晚六點差一刻,華胤在靠北的地方,又是早春,天黑得早,樹梢尖的金色早就消退,現在這個時間,對面的人影已經模模糊糊的了。之所以知道時間,是因爲宗恪把他的浪琴錶給了阮沅,阮沅辨認更漏有困難,而且天生就沒有時間概念,宗恪自己的生理鍾卻十分準。

阮沅手裡的包裹是一件毛大氅,她擔心這天寒地凍的,宗恪又貓在哪個角落裡一整天,早就凍壞了。

清涼殿挨着面積廣闊的太液池,因爲近水,名字就是取其涼意,這兒位置偏遠,本來是消夏的地方,如今還是寒冬,誰沒事兒也不會上這兒來。

殿內空間很大,阮沅進去轉了一圈就花了四十多分鐘,因爲沒人來,所以各處都還鎖閉着,阮沅沒有鑰匙,也沒法一間一間進去找,她只好拎着燈籠,邊走邊小聲叫:“宗恪?宗恪?……”

地方太大太空曠,人卻只有她一個,七點過五分,天完全黑下來了,皇宮裡樹木繁盛,雖然梧桐之類的還沒冒芽,但樟樹這種常青樹種,枝頭依然滿是綠葉。夜風猛烈呼嘯,樹叢被吹拂着,發出潮水般的沙沙響聲,遠遠看去如鬼影憧憧,讓人毛骨悚然。阮沅怕得很,越走越膽怯,到最後她只好吹起歡快的口哨,給自己壯膽。

順着長廊,阮沅一直走到大殿的深處,盡頭有個親水平臺,外頭就是太液池。往日若有船,就是往那兒停靠。如今太液池冰面堅實,船沒法行駛。

阮沅走到平臺邊上,石階兩邊長滿了苔蘚,不遠處是黝黑的濃濃樹影,死去的殘枝敗葉散落一地,踏在腳底發出咯吱聲響,森森空氣像蛛絲黏在臉上,冰冷冷,帶着水腥味兒,四周圍連鳥鳴都沒有一聲,氣氛恐怖好似香港鬼片。

“喂?”

突如其來的人聲,嚇得阮沅雙腿一軟,差點栽進太液池裡!

“誰在哪兒!”她不由尖叫!

黑暗中,有個人從樹影深處走出來。

那人一直走到燈影照得見的地方,然後站住,皺着眉看着阮沅。

是宗恪。

“你跑這兒來幹嘛?”他一臉不悅。

阮沅驚魂未定,她戰戰兢兢地說:“我……我來找你啊。”

“找我?哼,我當你在找一條小狗呢。”宗恪嗤之以鼻,“找人,有一邊喊名字,一邊吹口哨的麼?”

阮沅被他說得羞愧,只得低頭道:“我害怕啊,所以吹口哨壯膽。”

“害怕的話,就趕緊回去吧。”宗恪說着,快步走上平臺。

“那你呢?”阮沅跟在他身後問。

“別管我了。”宗恪不耐煩地說,“快回去吧。”

他說完,也不看阮沅,徑自走到平臺一邊的水榭裡,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阮沅拎着燈籠,慢慢走到他身邊,耐心勸道:“別坐在石頭上,天很冷的。”

“用不着你管閒事。”他白了阮沅一眼,“別跟着我,回你自己屋裡去。”

阮沅卻不動,她舉了舉手裡的包裹:“穿上吧。”

“是什麼?”

“毛大氅。”阮沅說,“這兒風大,天黑了,多穿一點免得感冒。”

“我不需要。”他扭過臉去,冷冷道。

“那你打算在這兒呆多久?”

“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阮沅在他身邊默默站了一會兒,然後,挨着宗恪坐了下來。

“幹嘛?”他扭過臉來看着她。

“不幹嘛。”她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膝蓋,低聲說,“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就在這兒陪着你好了。”

“用不着你陪我。”男人的表情很生硬。

“找不到也罷了,既然找到了,沒有我獨自回去的道理,”阮沅想了想,又說,“我心裡掛着你在這兒,回去也不安心。”

“我丟不了的。”宗恪厭倦地說,“我不需要你陪着。”

阮沅沉默良久,終於說:“如果你嫌我煩,那我就走。”

她這麼一說,宗恪就不出聲了。

兩個人並肩坐在水榭的陰影裡,誰也不開口。

四下裡靜悄悄的,聽不見蟲鳴,也沒有人聲。樹木在暴風裡搖搖晃晃,隔着冰封的太液池,遙遠處的一星燈火,忽明忽滅,阮沅記得,那個方向是太子居住的挹翠園。

阮沅將琉璃燈放在腳邊,小燈籠並不大,只能照出直徑不到一尺的亮光,映着她的繡花鞋。

宗恪的目光落在她的腳上,突然問:“是你自己做的鞋?”

“哪能呢。”阮沅乾笑,“我沒那本事,這是沉櫻給做的,上腳還沒兩天。”

“是沉櫻做的?”他喃喃道,“這可新鮮。”

難怪宗恪詫異,雖然和青菡一樣都是縈玉身邊的舊宮人,但沉櫻年齡小,脾氣古怪,和誰都不親近,除了青菡,誰也指使不動她,更別提給人做雙鞋了。

阮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隱約燭光下,能看見鞋面上繡着的翠草和蝴蝶,讓人想起某些脈脈而婉轉的宋詞。今天下午她爲了找尋宗恪,走了不少路,鞋有點兒髒了。

“沉櫻挺喜歡我的。”阮沅有點得意,“說是瞧着我面善。上回她還繡了塊帕子送給我呢。”

比青菡小好幾歲的女性瘦得像豆芽菜,也不漂亮,只有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總是明亮得嚇人,銳利得不像常年呆在皇宮裡的人。青菡說沉櫻過去是縈玉的心腹。

“要論公主的心腹,沉櫻比我更貼她心。”青菡慢慢說,“有些事情,她也只肯交給沉櫻去做。”

“怎麼會這樣呢?”

“因爲,沉櫻比我更狠得下心來,公主說我想得太多,那些事情交給我,反而會辦砸。”青菡說,“一樣都是服侍公主的,論忠誠,她比我更甚。”

阮沅一怔,頓時明白了!

厲婷婷當年,恐怕做了很多心狠手辣之事,從上次蓉貴嬪的事情就可想而知。縈玉想在這宮裡維持她的尊嚴,下手不狠是不可能的,因此也惹得宮裡女眷對她恨之入骨,直到如今談起死去的皇后,那些嬪妃們都顯得那麼不自在。

而那些事情,青菡這樣的柔軟性格,多半是完成不了的,也只有更年幼更無忌的沉櫻,才能放手去做。

青菡說完,又輕輕嘆了口氣:“現在公主走了,沉櫻那丫頭有些失魂落魄的,一心巴望着公主能回來,可公主不肯回宮來,她就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其實她弄錯了,我連公主的影子都算不上。”

因此這樣的沉櫻,居然能高看她一眼,阮沅覺得十分意外。

阮沅就這麼抱着毛大氅,靜靜坐在宗恪身邊。儘管沒什麼可說的,阮沅卻不覺得尷尬,她也明白宗恪今天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的心情。

一陣風從冰面上吹過來,寒冷刺骨,阮沅渾身一哆嗦,連着打了兩個噴嚏。

宗恪伸手拿過她的包裹,把裡面的黑色大氅拿出來,抖了抖,順手給她披上。

阮沅有些窘,趕緊說:“這是拿來給你的,我不穿……”

“別裝模作樣。”宗恪語氣生硬,“我又不冷。”

他這麼說,阮沅只好不做聲,她用手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果然比剛纔暖和多了。

夜更深了,不知何處傳來值夜的梆聲,這四周都沒有人煙,今夜無星也無月,太液池水冰封如鏡,遙遠的燈火渺渺茫茫,若有似無,這樣的環境下,竟連哀思也無處寄託。

阮沅彎下腰,拾起一塊石子,往遠處扔過去。石頭打在冰上,“咚”的一聲,彈開了。

她嘆了口氣。

“幹嗎?”宗恪突然問。

“我打水漂可厲害了。”阮沅說,“信不信?這池裡若是沒結冰,剛纔的石頭能連續彈四次!”

宗恪聽她說得有趣,輕輕笑了一聲:“你倒是什麼時候都忘不了玩。”

阮沅自覺尷尬,趕緊老實坐回到石凳上:“我總得自己找快活呀,如果光想着煩惱的事情,會得抑鬱症的。”

宗恪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轉向沉沉的夜空:“就你這性格,也會得抑鬱症?有沒有一點說服力?”

“因爲我很弱小啊,所以我纔要拼命自尋快活。”她嘟囔道,“你這種強大的人,當然體會不到無路可走的痛苦。”

“我很強大麼?”

“總要比我強大一些吧?”

她說完,沒有立即聽見宗恪的迴應,阮沅想,難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也許真正的強和弱,並不能從表面上看出來。”他突然輕聲說,“有時候貌似強大的人,也會軟弱得可恨;平日很孱弱的人,骨子裡也會有強大的一面。”

阮沅不知道宗恪話裡的用意,只好不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輕聲說:“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很久以前?”

“嗯。我和縈玉成親纔剛兩年的事兒。”

“是什麼事?”阮沅很好奇,對厲婷婷上輩子的事,她知道得並不多,難得宗恪有興致和她說說。

宗恪停住,過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其實,起因是朝中的事,和我們倆沒什麼關係。當時,舊齊在華胤的反抗勢力仍然存在,雖然很多文臣武將都歸降了,但朝中的人心還是浮動不安的。”

阮沅想了想,問:“如今看起來還好,是麼?”

“死硬抵抗派早在破城之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在那種危亡時刻以身殉國的,纔是舊齊真正的中流砥柱,像林展鴻這樣隱忍多年、心懷大計的人並不多,骨頭稍微軟一點的,馬上就跪下了。如今事兒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人心總是健忘,不過那兩年,局勢可沒現在這麼平穩。”宗恪繼續說,“然後那年秋天,一個叫趙守仁的降臣,犯了點事兒。”

“趙守仁?……”阮沅的腦子打了個閃,“這名字聽起來耳熟哦!”

“他是趙守靜的弟弟。”

聽到這名字,阮沅一呆:“趙守靜?就是那個……哎呀!我又忘了!”

宗恪像看笨蛋一樣看她:“你什麼腦子?舊齊的兵部侍郎啊,告訴過你的。”

阮沅這纔想起來:“哦哦!兵部侍郎!那個大忠臣。咳,我哪裡記得這麼多,一層層官職搞得跟塔羅牌似的……那,他這個弟弟也是忠臣麼?”

宗恪笑起來:“你猜錯了。”

“啊?”

“趙家這兄弟倆人,截然相反。趙守仁和他哥哥不同,此人能說會道、善於轉彎。才華雖然橫溢,骨氣卻是半分也無,和胡蘭成真有得比。這兩兄弟,簡直就是忠奸對比圖。”

“差別這麼大?!”

宗恪點點頭:“趙守靜當年和他的大兒子,父子倆在我們攻破華胤之前就戰死了,他的小兒子呢,比他多活了三個月,但也始終在率兵抵抗,直到身邊連一兵一卒都不剩,被俘後撞柱而亡。可是趙守仁卻活了下來,全家人絲毫未損,跟着林展鴻一道歸降了。”

“這樣啊……”

阮沅心想,同胞兄弟,也有這麼大的區別。

宗恪點點頭:“說起來,趙守靜也算是我的頭號敵人之一了,就因爲當年他和長子在芒山拼死抵抗,我們的兵馬損失慘重,而且他的小兒子被俘以後,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罵你?”

宗恪笑起來,笑容裡卻沒有什麼憤怒:“何止罵我?連我爹,我爺爺,我家八輩祖宗全都罵了,你是沒在場,他說的那些話,真能把我給活活氣死。當初我若再苛刻一些,完全可以因趙守靜的緣故,要了趙守仁的命,但是縈玉攔着,不准我殺他。”

阮沅目不轉睛望着他,她的心不知爲何,忽然跳得極快!

宗恪的笑容變得難以捉摸:“好些人的命都是她攔下來的,你能想象麼?爲了救他們,她什麼理由都想得出來,什麼祭天大典前後不能見血光啦,什麼結婚這種吉利的事情,不能添太多人命在裡面啦,就連她自己一向嗤之以鼻的聖賢書,也被搬出來、連哄帶騙地說服我。”

“我表姐可真是……”

阮沅想了想,抓了抓頭髮,她找不出合適的用詞,也只能作罷。

“本來,她曾堅持要給她的父母服孝,等守制滿了三年以後,再和我成親。她說,如果我連這種身爲人子的倫常要求都不準,那她就馬上自盡。所以當時,我答應了她。”

阮沅一驚!

“真的?可是我記得,好像你們是當年就成親了吧?”

宗恪一笑:“她拿自己的婚事做賭注,救了一家人命。”

阮沅驚道:“一家人命?!”

宗恪點了點頭:“那段時間,舊齊的一個武將一直在皖州負隅頑抗,給宗恆他們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可此人一家老小連同八十多歲的祖母,那時候全都滯留在華胤。因爲眼看着毫無勸降的希望,我實在是不耐煩了,想着要不要乾脆下個狠手。”

阮沅心頭一緊:“那,後來呢?”

“後來嘛,縈玉就來求我,讓我放過這一家人,她說滯留的大部分都是女眷,男丁也都是些老弱病殘,她勸我不要殺他們,說,這樣做肯定能換個聖君的名聲,又說留着他們的命,讓對方內心總有惦記着,效果其實更好。”

宗恪說到這兒,神色看起來顯得很飄渺:“於是我就對她說,她的提議我可以考慮,但是我也有一個條件:立即成親。我等不了三年,只要她肯放棄替她的父母守制,那這家人就能逃出生天。”

阮沅緊張得手都握成了拳頭!

“她答應了?”儘管明知結果,她還是忍不住小聲問。

宗恪點了點頭。

一時間,阮沅只覺得心中苦若艾草。

“那,趙守仁又是怎麼回事?既然他都降了,爲何你還要殺他?”她輕聲問,把話題重新拉回來。

宗恪冷笑了兩聲:“他是降了,可他女兒,打算刺殺我。”

深海一般寒冷的感覺,侵襲上阮沅的心頭,她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宗恪沒看她,只繼續說:“是趙守仁歸降的第二年,那時候縈玉已經嫁給我了,我陪着太后去護國寺上香,趙守仁的那個丫頭,僞裝成寺內的小沙彌,躲在人羣裡妄圖刺殺我……”

“丫頭?”

宗恪點點頭:“十四歲吧?大概。很小呢,印象裡還是個孩子……”

“你還記得她?”阮沅好奇問。

宗恪看了她一眼:“怎麼不記得呢?是要拿刀殺我的人啊!”

阮沅不敢出聲。

“趙守仁沒有兒子,膝下好像就只有這個女兒。趙家這位千金,聽說從小就喜歡和她那兩個堂兄廝混在一處,跟着兄弟們演練習武,騎馬射擊,在家養了一堆馬,又愛做男裝打扮,性格也像男孩子。”

宗恪說到這兒,搖了搖頭,“趙守仁天生半月板靈活,沒有骨氣,他哥哥他兩個侄兒忠心,人家是把自己的一切都豁出去了,一家老小給舊齊賠上了幾十條性命,他呢?華胤城破前有三房小妾,之後做了降臣,不到一年,三個變成了四個,瞧瞧,人家還多娶了一個呢。”

阮沅喘了口氣,又問:“那他女兒是怎麼回事?”

宗恪點點頭:“嗯,他女兒和他還真不像父女,這麼個膝蓋打滑的貨,一家子貳臣,誰知生個女兒卻強悍如斯,年紀那麼小就隻身刺敵,現在想來,恐怕是受她伯父和幾個堂兄的影響非常大。”

儘管宗恪是侵略者,儘管舊齊的死硬派這些年,給他帶來了無盡煩惱,可是從情感上,他很明顯更加尊重那些始終堅持氣節的敵人們。

“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阮沅突然來了興趣。

“不記得了。”宗恪想了想,“好像叫趙芷……啥的,嗯,太多年了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的臉。”

“你還記得她的臉?!”

“說來,印象也不深刻了。”宗恪笑道,“就記得小臉兇巴巴的,那一刀奪命撲過來,厲害得緊。”

“沒傷到你?”

宗恪搖搖頭:“怎麼可能。十招不到就敗在我手下了,當時侍衛們又多,一圍起來根本逃不出去。那丫頭被活捉了,還不停罵我……唉,那樣子和她那個堂兄,真是像得十足。”

“那……她死了?”

宗恪點點頭:“交到鎮撫司了,到了姜嘯之的手裡哪還有好日子?不過那孩子挺硬氣的,沒多久就在牢裡自盡了。但是這麼一來趙守仁就麻煩了,女兒幹出這種事,他還能逃過去?當晚就被鎮撫司給請去喝茶了。”宗恪撇了一下嘴,“他女兒死得有點可惜,他嘛,我無感。”

“於是,你殺了他?”

宗恪笑起來,神情充滿諷刺,卻沒立即回答阮沅。

阮沅馬上會意過來:“我明白了,我表姐來求情了,是吧?”

宗恪點了點頭:“沒錯。我當然知道她的意思,趙守靜一家就沒留下一個活口,趙守仁好歹算是他弟弟,曾經也是舊齊朝中的重臣,雖然我覺得他遠沒他哥哥有出息,估計從前在舊齊也不過是沾了哥哥的光,可是縈玉念着趙守靜對舊齊的恩情,又想着他只有這一個弟弟了,所以她說什麼也要保下趙守仁的性命。她說,趙守仁的女兒做這件事,她父親根本就不知道,小女孩年齡太小一時糊塗,死就死了,可她拖累了家裡十幾口子人,趙守仁一向老實,是決不可能有反心的。”

阮沅默默聽着。

“其實在我來看,撇開他女兒不提,趙守仁這種雞肋殺不殺都無所謂,留着沒用,放任不管又很討厭,但是因爲縈玉來求情,我反而不想讓步了,我說我一定要殺他,舊齊的這些傢伙們太放肆,到了該殺一儆百的時候了。”

“那……她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爭唄,吵唄,又哭又鬧唄。”宗恪笑了笑,“一個深宮裡長大的公主,又不是孫悟空,你以爲她有多大的能耐?”

阮沅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翻疊着大氅的毛邊。柔滑的貂毛拂過她的手指,涼涼軟軟的,她的心裡空空蕩蕩的。

“她不會善罷甘休的,肯定得鬧到你答應爲止。”阮沅低聲說。

宗恪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你很瞭解她嘛。”

“是我表姐嘛,多少也算了解一些。那你最後,殺沒殺趙守仁?”

宗恪沒有立即回答,男人的臉上,露出難以捉摸的微笑。

“沒有。”他慢慢說,“改了流放,財產充公。”

“你答應了?!”阮沅驚訝萬分,“她用什麼辦法讓你答應的?!”

宗恪笑了笑,那笑容很曖昧,阮沅臉上一紅,她咳嗽一聲。

“這事兒怪你。”她哼哼道,“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虧你當初是怎麼攻下大齊的。做君王的,都像你這麼心慈手軟當斷不斷,天下得大亂了。舊齊的這些禍患,你留着他們幹什麼啊?”

宗恪聽她這麼說,微有點詫異:“聽起來,你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只是泛泛而論。”阮沅嘟囔道,“我和哪邊都無仇無恨的,只是這麼一說——那趙守仁後來呢?”

“流放途中失蹤了,大概南方叛軍有接應吧?沒多久,那傢伙就又露面了,本來之前他的名聲並不好,降臣嘛,但因爲女兒做了那麼大膽的事兒,人家就當是他‘教女有方’,認爲他是女兒刺殺行動的幕後教導者,於是他自然就被當成了英雄人物。”宗恪諷刺地笑道,“看,趙守仁這個英雄當得可比他哥哥容易多啦,之前女兒是他的恥辱,害得一家人下獄,恨不得登報脫離父女關係。沒過多久女兒卻又成了他的驕傲了。那年夏天,好些逃到南方的舊齊遺老們,搞了個什麼活動祭奠景安帝,那段時間正好是他的忌日,然後……”

宗恪說到這兒,忽然停下來,阮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他搖了搖頭:“那種活動,自然是人人都連哭帶罵的表演一番,趙守仁既然是新鮮出爐的忠臣英雄,文墨又佳,自然是他寫悼念文章,嗚呼哀哉的一大篇,總不過是懷念先帝啦,追憶往昔啦,痛惜愛女啦,然後叫嚷着誓死不向我低頭啦……哇啦哇啦一大堆廢話。”

阮沅撲哧笑出聲來。

“但是就從那時候起,有種流言就傳出來了。”

“什麼流言?”阮沅問。

“污衊縈玉的流言。”宗恪飛快地說,“指她不孝無恥,主動以身侍敵,在宮裡恃寵而驕,爲了保命,連父母親的孝都不肯守……”

“什——麼?!”

“之前民間的論調是,嘉泰公主是被我強迫結親的,她不過是個受害者,但從那以後,言論的風向就改變了,變得對縈玉極爲不利。說白了,欺負一個弱女子誰還不會?那些舊臣們甚至認爲,縈玉當初就該跟着父母一同自盡,這樣既殉了社稷,又保住了自身清白,也免得父母在九泉之下爲她蒙羞。”

“他們憑什麼鄙夷她?!那些遺老遺少們……一羣失了天下的廢物!還有臉來指責一個女子!”

少見阮沅這麼激動,宗恪瞥了她一眼。

“其實這些污衊之詞,是我先聽見的。”他淡淡地說,“我當時還年輕,自然氣得發狂,我知道這種話是從誰那兒傳出來的,趙守仁比誰都更清楚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可他受不了被世人恥笑,說他靠一個婦人相助、出賣肉體來換得性命,所以這傢伙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先把污水潑到縈玉頭上,讓輿論矛頭全部指向縈玉。”

阮沅聽見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她的手指死死拽着大氅上的毛絨,她用的力氣那麼大,像是活活要撕出一個洞來!

“我不想她聽見這種話,本來已經下令封鎖言論了,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也不知道從哪兒讓她聽說了。”宗恪頓了頓,才又說,“那幾天,縈玉說什麼都不肯見我,後來我才聽她身邊的宮人說,她躲起來,獨自哭了好幾天。”

舊事敘述到這兒,兩個人都停了下來。

阮沅只覺渾身的骨骼酸楚難當,痛得像是一根根斷裂開來。她勉強忍住呼吸,努力擡起了頭,遙望遠方。

真是奇怪,爲什麼宗恪敘述的這些舊事,竟能讓她這個與之無關的外人,如此痛苦?

對面,挹翠園那點點燈火還在,黑暗冰冷的夜裡,它看上去,像極了含着熱淚的哀傷的眼睛。

好半天,她才啞聲道:“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對縈玉說,我這就下令,讓宗恆帶兵去平定南方,別的先不提,趙守仁第一個要抓回來,我要把他梟首示衆,不然,難解我心裡的怒氣。”宗恪說到這兒,搖了搖頭,“可是縈玉不同意。你知道她怎麼說?”

“怎麼說?”

“她說,不怪人家,是她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這四個字聽在阮沅耳朵裡,如同針扎。

到底要多沉重的自責,才能讓縈玉說出這種話來?她真不敢想象,在那種情況下,到底還有誰站在她身邊……

故事說完了,也許是因爲這故事太沉重,好半天沒人出聲。

終於,宗恪站起身,他拍了拍塵土:“走吧,咱們回去。”

阮沅回過神來,她趕緊提起琉璃燈,跟上宗恪,但是還沒走兩步,身上大氅的下襬就被她給踩住了,阮沅差點絆了個跟斗!

大氅太長,那本來是宗恪的衣服,現在穿在她身上,大得不像樣子,非得兩隻手攏着才能勉強前行。宗恪看她吃力,索性一把拿過燈籠。

“哎?”阮沅要阻攔,卻被宗恪擋住。

“行了,我來吧。”他說,“別等走了沒兩步,自己先摔跟頭。你摔了不要緊,砸了燈籠纔可惜,你賠不起。”

阮沅氣得瞪了他一眼。

宗恪拎着燈籠,替她照着路,阮沅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她的雙手攏着毛大氅,躑躅而行,倆人走在黑暗的小徑上,四周圍,是被風吹得嘩嘩響的低矮灌木叢。

想着剛纔的對話,阮沅心神有些恍惚,她覺得,越瞭解得多,她陷入得就越深。

“宗恪……”

“幹嘛?”

“是不是爲了我表姐高興,你什麼都肯做?”

宗恪沒有立即回答,良久,他才低聲道:“以前,我是這麼認爲的。”

阮沅咬了咬牙,突然說:“宗恪你知道麼,只要是爲了你高興,我也什麼都肯做的。”

宗恪不禁停下腳步。

“阮沅,你用不着這樣。”他回頭,看着阮沅,“這兩者,並不同。”

本來是咬緊牙關說出的誓言,卻沒想到得了這麼冷淡的迴應,阮沅氣得眼淚都出來了!

“就因爲我來晚了所以就取消我的競賽資格?!”她尖聲說,“憑什麼呀!我不服!”

宗恪心中苦笑,本想勸慰,卻又不知該從何勸慰起。

見他沉默,阮沅咬咬牙,也不管宗恪,大步直往前走,還沒走兩步,就覺得有老鼠一樣的東西,飛快從她腳面上掠過去!

她慘叫一聲,躲閃不及,差點撞到宗恪身上!

宗恪一把扶住她。

“怎麼了?”

“有……有老鼠!”阮沅嚇得上氣不接下氣。

宗恪拿燈照了照,他笑起來:“那不是老鼠,是獾。”

“獾?!”

“是啊,看把我們的多拉A夢給嚇得……”

阮沅又怒又窘,本想出言反駁兩句,但她忽然發現,自己正被宗恪抱着。他一手拎着燈籠,另一隻手的手臂,正緊緊圈着她。

阮沅不敢動了!

風聲漸止,四下裡,什麼響動都沒有了,倆人靜靜站着,黑暗中,儘管彼此貼得這麼近,她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有目光凝在她的臉上,那目光又悲傷,又柔婉。

阮沅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就好像倆人之間,有什麼叵測的東西逐漸鋒利,他們靠得這麼近,眼看就要被那可怕的利刃割破皮膚了。

恰恰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一個熟悉的嗓音衝進他們的耳朵:“陛下?”

是蓮子。

宗恪旋即鬆開了手。

阮沅暗自鬆了口氣,同時,一種嚴重的失落感,襲上她的心頭。

“是我。”宗恪應聲道,他的聲音恢復了尋常。

光亮很快到了近前,蓮子舉起燈籠,看見了阮沅。

“啊,尚儀也在這兒……”

他的話突然停住,儘管光線暗淡,阮沅卻注意到了蓮子古怪的神色。

她這才醒悟!

難怪蓮子吃驚,此刻,打着燈籠的是宗恪,而她兩手空空,身上還披着宗恪的大氅!

“走吧,回暖閣去。”宗恪沒理會蓮子的神色,轉身往前邁步。蓮子醒悟過來,他趕緊拿過宗恪手裡的燈籠,快步走在前面,替身後的倆人照亮腳下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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