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的語氣裡帶着不確定,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孃親帶着自己從家鄉離開,就是爲了要帶她去京城,可是如今她們母女已經在城外住了三天了,在這三天裡,孃親每日都會帶着自己來這裡,遠遠地看着城門,然後轉身離開。她從未見過孃親這般猶豫不決的樣子,所以不敢多問,但是今日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年輕的婦人聽到自己女兒的問話,低頭看她,神情溫柔,但是眼睛裡糾結的神色還是在女孩兒的面前泄露了出來,她輕聲開口問自己的女兒,“清溪,你想住在京城裡嗎?”
女孩兒認真想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孃親,我從來都沒來過京城啊,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喜歡住在那裡。”爹爹跟自己說過,對於自己不知道的東西,不要妄下斷言。
女子聞言矮身在自己女兒的面前蹲下,雙眼與她平視,神情和語氣都很是慎重,“清溪,若我帶你邁進這道城門,你便可有一個美好的將來,但是在這個將來到來之前,你可能要承受許多委屈,這樣,你願意嗎?”
‘將來’這個兩個字對清溪來說並不陌生,因爲自己家隔壁的二丫頭總是跟自己說她將來長大了要如何如何,‘將來’似乎總是意味着美好。想到二丫頭,清溪便是不由想起那日自己在二丫頭家無意間聽到的她父母的談話,這件事一直被她藏在心裡,不敢問也不敢說,但是此時聽到孃親提起自己的將來,清溪有些彆扭地開口問自己的母親,“孃親,你後悔嗎?”
女子聽到自己女兒這話不由一愣,“後悔什麼?”
“後悔當年嫁給爹爹,跟着爹爹一起離開京城。”
她一直都知道孃親原本是京城裡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鄰里街坊都知道,她雖然還是個孩子,卻也從大人們的隻言片語裡瞭解了一些,“他們說……爹爹配不上你,說以孃親你的身份地位,若不是因爲鬼迷心竅嫁給了爹爹,孃親你肯定能嫁進豪門貴府,不至於跟着爹爹受苦。”當年孃親跟着爹爹一起離開京城,現在又帶着自己回來,孃親當真沒有後悔嫁給爹爹嗎?
“孃親從來都不後悔嫁給你爹爹,也不覺得日子過得苦。”女子毫不猶豫地答道。
女孩兒聞言甜甜笑了,“我也不覺得苦。”但隨即笑容又淡了下去,爹爹還在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多幸福啊,可是如今爹爹卻不在了。
女子擡手輕輕撫摸着自己女兒的頭髮,神情溫柔,“娘帶你回來京城,並不是因爲我後悔當初跟你爹爹一起離開京城,而是想要給你爭取選擇的權利。”
“選擇的權利?”清溪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孃親。
“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看着自己女兒清澈的明眸,女子心中暗暗嘆息一聲,自從她隨着自己丈夫離開京城的那一日,她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回來,縱然丈夫於兩年前突發急病撒手人寰,自己也沒有想過再回孃家尋求依靠,她靠自己給人家做繡活兒也能顧得上她們母女兩個的生計,一直到那日……
那日自己帶着女兒去繡房裡交活兒,把女兒留在院子裡玩耍,自己進去後院的繡房之中把繡品交去收驗,出來的時候,見着繡房的東家夫人正跟自己的女兒清溪說話,她剛要上前去,就聽到那東家夫人問清溪,“你孃的繡活兒這麼好,她平常教你嗎?”
清溪一邊撿着地上落下的槐花,一邊點頭,“教啊。”
“聽說你娘還會教你讀書斷字?”
清溪心不在焉地點頭,“是啊。”
東家夫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那你可得好好學,若是學得好,將來我就讓你嫁給我兒子。”
當時那東家夫人說這話時施捨一般的神情和語氣,讓她久久都無法忘懷,好似清溪能嫁給她兒子是一件多麼榮幸的事情。直到那個時候她才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必須帶着清溪離開,讓清溪能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到的更多的風景,而不是侷限在那樣一個小地方,將來連選擇自己夫君的餘地都沒有。
她一向不認爲錢財的多少或者地位的高低能決定一個人的品性,要不然當初她也不會毅然選擇嫁給自己的丈夫,在外人眼裡,他是配不上自己的,尤其是在家世方面。毋庸說是外人,就連自己的家人,當初也很是反對自己和他的婚事,甚至爲此,父母揚言說再不認自己這個女兒。
如今她帶着自己的女兒回來,並不是因爲她後悔了當初的選擇,而是想讓自己的女兒跟自己一樣,擁有選擇的餘地。
看着自己女兒懵懂的眼神,女子暗自在心中苦笑一聲,說到底,自己這些天的猶豫終究有些多餘了,從一開始帶着清溪上路的時候不是就已經決定了嗎?只是,一想到清溪以後有可能受的委屈,還有她身上那可能再也無法掩藏的能力,她就沒有辦法下定決心帶着清溪邁入那道城門。
清溪看着自己孃親臉上覆雜的神色,不再吭聲。
“走吧,我們先回去,”女子頓了一下,才繼續道:“明日一早孃親帶你進城去。”
她們母女兩個這幾日都是租住在附近的一個農戶家中,沒走多久就到了,清溪突然停下腳步,仰頭看向自己的孃親,討好地笑着道:“孃親,我能在外面玩兒一會兒再回去嗎?”她老早就惦記着小河旁的那顆大樹了,上面紅紅的果子看起來真漂亮,就是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女子擡眸看了一眼天邊即將落山的太陽,想着反正自己回去之後要做晚飯,讓她自己在外面玩會兒也無妨,等進了京城,她以後大概都不能再這般肆意了。
得到孃親的允許,女孩兒立刻笑着跑開了。看着她蹦蹦跳跳的樣子,女子眉眼之間也是染上笑意,但是眸中深處卻也難掩擔憂之色,清溪,但願你永遠如這時一般清澈明快。
女孩兒不時回身看向自己的孃親,見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農院的門內,心中頓時一陣歡欣,這兩日孃親一直在身邊,她就一直沒找着機會,因爲孃親不喜歡自己爬樹,每每見了總是要說自己沒個女孩兒樣兒。
踩着歡快的腳步,女孩兒來到那顆大樹下,仰頭看去,只見這大樹枝繁葉茂,鮮嫩的綠葉之間點綴着一顆顆杏子大小的紅色的果子,賞心悅目極了。對於她來說,光看看可不夠,她對這果子可是垂涎已久。
把裙襬紮好,女孩兒攀着樹幹,快速爬上,動作熟練伶俐,顯然是個中老手。女孩兒在一處樹杈停下,穩穩攀坐其上,伸手摘了近前一顆紅紅的果子,小小咬了一口嘗一下,酸酸甜甜的,果然好吃。她一個小小人兒這般坐着,便是舒舒服服地一邊摘着一邊吃着。
一顆吃完,她正要伸手再摘一顆,哪知一個不穩,手上紅紅的果子竟是掉了下去,女孩兒心中哀叫一聲,我的果子啊,太可惜……
咦?那河邊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啊?女孩兒低頭去看掉下去的果子,卻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河邊的一個男孩兒。這棵大樹本來就長在河邊,此時那男孩兒就站在距離這棵樹不過幾步的地方。想來是她方纔專注吃果子,所以根本沒注意到什麼時候來了一個男孩兒。
而在茂密枝葉的掩映之下,那男孩兒顯然也沒有注意到她。
男孩兒是背對着大樹而站的,所以清溪看不見他的臉,但是隻見他不時擡手用衣袖擦臉,他是在哭吧?清溪經常看自己的孃親給別人做繡活兒,所以一眼就看出這男孩兒身上穿着的衣服料子很昂貴,這樣的料子被抹上一抹鼻涕一把淚的,當真是糟蹋了。
正在清溪這麼惋惜之時,只見那男孩兒忽然向前走了幾步,眼看着就要掉下河中了,清溪心中一驚,他這是要自殺啊,情急之下,她趕緊隨手摘了一顆果子,朝着那男孩兒猛地擲過去。
這一下正中那男孩兒後背,清溪暗自慶幸,幸好自己平時沒少玩兒彈弓,還挺準,這般一想心中頗有些小驕傲。
“誰?!”那男孩兒被這麼一砸,頓時轉過身來,冷喝一聲,儘管年紀小,卻頗有些氣勢。
“我。”清溪亦是應了一聲。
男孩兒聽出聲音是從身後的那棵大樹上傳來的,而且還是個清脆的女孩子的聲音,神情之中不由稍詫異了一下,然後便是朝着樹下走去。擡頭一看,恰好對上一雙清澈晶亮的眼睛,只見那女孩兒衝他笑得清甜,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你長得可真好看。”
聲音輕靈悅耳,直達他的心底,原本被人暗算的怒氣好像一下子就消散不見了。
只是一瞬之後,卻又聽得那女孩子繼續道:“就算你哭得眼睛紅紅的,也很好看。”
男孩兒立刻又羞又惱,“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