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已經是滴水成冰的季節,但一大清早開了城門,安丘縣城裡頭就漸漸熱鬧了起來。開店的早早下了門板開始做生意,婦人們挎上了籃子和趕早進城的菜販們討價還價,打零工的一大早就站在了紅瓦街的幾家酒樓飯莊門口,眼巴巴地盼望着僱主,而縣衙大門也是早早地就開了,處理公務、里正入見、百姓告狀、徵納秋糧……林林總總亦是有條不紊。
因前任縣丞羅威和主簿趙明被錦衣衛拿走,餘下的差役吏員自然是噤若寒蟬,眼看着年紀輕輕的新知縣大權獨攬雷厲風行,偷懶滑胥的心思自然是漸漸少了。半個多月下來,見張越不過是在公事上嚴苛,逢假日還常常有些吃食物件散出來與大夥,一幫人的心思漸平,亦不敢隨便打什麼小九九。
那“一案牽十起,一案飛十”的民謠如今漸漸沒人唱了,反倒是幾個機靈的說唱藝人編了新詞,無非是小知縣攔去路錦衣衛捉貪官的那一出。這天一大早,茶館中幾個有閒錢不用做事的茶客便津津樂道於縣太爺審案子時的種種趣事,談論着這位新知縣的官聲,最後少不得嘖嘖稱奇了起來。
“這幾個月縣衙處理的積年訴訟幾十起,不是我說,幾乎都還算是公道,這就不容易了。我昨兒個路過縣衙張望了一眼,那幾個差役都是客客氣氣,哪有平常強橫霸道的樣子。”
“這羅扒皮和趙敲骨都給錦衣衛拿了,他們誰能強橫得起來?我家就在衙門左邊的那條街上,天天就聽着那鼓敲得砰砰響。彷彿都要給敲破了。說起來這訴訟太多,縣太爺以後地考評可是上不去,會不會有什麼關隘?”
“咳,有一個不撈錢的好官不容易,咱還希望這小知縣在安丘多呆幾年。要是他沒多久就高升,再調一個扒地皮的過來,咱們還不是繼續倒黴?”
說到這兒,那個坐在門口的鷹鉤鼻茶客忽然聽到外頭有馬蹄聲。遂探出身子去張望了一眼。不多時,看見那拐角處風馳電掣地奔出十幾騎人來,他不覺詫異了起來,一看清那些人,他連忙縮了縮腦袋。這幫人來得快也去得快,不多時就消失在了大街盡頭。
待人過去,他不禁心裡直納悶:“這不是早堂的時候麼,縣太爺怎麼帶着一羣人出城去了?”
張越雖然是一縣父母官。但這安丘縣的百姓見過他的還真不多。只不過認得那一身官服的人着實不少,況且後頭那幾個差役幾乎人人都認識,因此他所到之處,頓時引來了無數矚目和議論。等到有人瞅見他帶人出了城,這更是引起了無窮無盡地疑惑。
這一大早的縣太爺不開早堂卻出城做什麼,莫非是出事了?
且不提別人如何疑惑,這會兒帶人匆匆從汶水上游的石橋上過了河,張越也是滿心的嗟嘆。漢王朱高煦遇刺一事在山東上層驚動甚廣。張輔送了信來之後,沐寧因其他緣由稍晚一步也捎了信來。這一個月來,因龍顏震怒,山東自上而下自然是大受震動,按察司官員幾乎都被鎖拿進京,青州知府亦是遭了池魚之殃降級調職,吃了處分的官員不計其數。張越和這位頂頭上司本沒有什麼往來,倒並不覺得有多少惋惜,他此去青州卻是爲了另一樁大事。
御用監太監張謙奉旨探視漢王。如今留在青州府督錦衣衛和各司衙門查辦漢王遇刺一案。儘管上上下下地人幾乎都覺着這漢王遇刺事有蹊蹺。但既然上命如此。誰也不敢違背。因此今日青州府上下各縣官員都得前去謁見。他也不例外。這一大清早辦完所有亟需辦理地公務。他留下馬成在縣衙坐鎮。自己則連忙帶着彭十三和幾個差役出城趕路。
青州府離着安丘縣只有不到二百里路。沿途卻要繞過好幾條大河。因此。將近午後地時候。張越方纔望見了青州城。看了看日頭。算算未時三刻還早。再加上城門將近人漸漸多了。他也就下令放緩了馬速。隨着入城地人流慢慢前行。
這時候。旁邊地道上迎面來了一撥出城地隊伍。黑油馬車三輛。餘下便是兩輛大車。看着彷彿是富戶。張越只隨意瞅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卻不料兩邊擦身而過時。他忽地聽見彷彿有人在叫自己。頓時詫異了起來。扭頭望去。見其中一輛馬車掀開了車簾。露出了一張有幾分熟悉地臉。他不禁一愣。
見四周尚有其他等着入城地百姓。他便朝彭十三等人打了個手勢。自己策馬靠了過去。到了馬車旁邊方纔低低喚了一聲:“知府大人正好今天走?”
“小張知縣叫錯了。我如今可不是什麼知府大人。”話雖如此。那車窗處地中年人正是前任高知府。此時微微笑道。“比起解送入京地按察司上下官員。能夠全身而退便是我此次地莫大幸事。只是想不到這麼巧撞見你。不過你這回着實來得晚了。其他各地地知縣大多是昨兒個傍晚便急匆匆趕了來。這會兒都在知府衙門候着那位張公公。你倒是優哉遊哉。”
不等張越出言。他便擺了擺手道:“自然。想來那位張公公不會因着此事怪你。我也知道你上任之後在安丘縣官聲極好。大概也是處理了公務才動身。沒顧得上這些。只做官講地是迎來送往。就比如我離任無人理會。那一頭張公公卻有無數人候着。這都是常理。我這回降級就任滁州知州。倒是和令尊近了。你可有什麼話要我捎帶地?”
滿打滿算,張越也就是在到任的時候和這位知府大人說過幾句官面上的話,別說深交,就連淺薄地交情都不曾有。如今人家這番提點哪怕是看在他的家世面子上,那也是難能可貴。因此,聽到人家提起父親,他連忙快速思量了一番。
“多謝大人好意了。若是見着家父,還請大人轉告一聲,我在此地一切都好。”說到這兒,他稍稍一頓,又從袖中取了一把摺扇雙手遞上。含笑加了一句,“今天得知大人離職,我倉促之間也沒有什麼儀程可以奉贈。這把摺扇乃是我到任的時候自己畫扇面題的字,不過那首詩卻是杜大人所賦,大人此去江南,便與您留個紀念。”
那高知府臨走前遇上張越,一時興起多說了幾句,此時接過扇子卻是詫異。和張越告辭之後。他放下簾子,再打開扇子一瞧,眼睛卻是漸漸亮了起來。這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平地起驚雷忽然降職調任,哪怕是去淮揚繁華之地,他也不可能高興。沒想到張越比想象中的還要聰明,這扇子不但給翌日再見留了地步,對他在新地方安身也大有裨益。
有了人家這提醒。張越進青州城之後便直奔知府衙門。果然,雖然這時候尚未到午時,但那大門口已經是停着好些車馬,倒是不見有轎子。
幾個正打理車馬地跟班隨從看見他們這一行風馳電掣一般地過來,都沒怎麼在意。畢竟,這一早上一撥撥拜訪的人就不曾停過,甚至連都司衙門的人都有,這一撥人領頭地彷彿只是個知縣,和裡頭一干官員比起來差遠了。
青州知府衙門自然比安丘那座縣衙壯觀得多。張越繞過大照壁,前頭便是青石路。過了大門便是一座齊齊整整的鼓樓。鼓樓左右則是兩個亭子,左爲申明亭,右爲旌善亭。
待進了儀門時,那戒備顯然森嚴了起來,周遭一個個猶如樁子一般釘在地上的並不是府衙內的隸兵,竟都是京營衛士服色,皆是目不斜視。想到當初自己在京城時兩次遇見皇帝微服差不多也是這光景。張越倒是沒覺得奇怪。畢竟。這一次張謙乃是代天子前來山東。
瞧見又有人來,幾個在山東當了好幾年知縣地官員望了一眼。便彼此竊竊私語了起來。
“這彷彿是安丘知縣?真是好大地架子,說未時三刻。他竟然只早到半個時辰。”
“你知道什麼!咱們連自個兒的縣丞主簿都得好生笑臉敬着,他小小年紀卻是狠辣,竟是抓着那兩位地大把柄連根拔起,如今他那縣衙是如同鐵桶一般!”
聽到這聲音,旁邊地樂安知縣孫亮甘瞅着面色謙和正與人打招呼地張越,這眼睛裡頭幾乎能噴出火來,恨不得對周遭那幾個又是豔羨又是嫉妒的官員一嗓子吼過去。
“你要是有那樣顯赫的家世親戚,別說鐵桶,就是金桶也有了!”
孫亮甘那一回在酒樓和兩個同伴詰難張越不成,反倒是說錯話鬧了笑話,這名聲漸漸就有些不堪。他狠狠心使了銀子想謀一個好缺,誰知道缺倒是讓他等着了,結果陰差陽錯竟是山東。這山東之內單單漢王一系就有一位親王一位世子外加八位郡王,這些王爵屬地的知縣自然最最難當,而他偏偏攤上了漢王所在的樂安!
一想到頭一回去謁見漢王的時候被晾在那裡跪了足足半個時辰,再後來他這個知縣之命竟是出不了縣衙,甚至連差役都不把他放在眼裡,張越卻把自己的地盤經營得猶如鐵桶一般,無人敢違逆,他更覺又羞又惱,看向張越地目光愈發怨毒,彷彿自己的遭遇都是對方害的。
而張越絲毫沒發覺有人正盯着他,他和孫亮甘也就是一面之緣,此時再見早就忘了。他初來乍到認識的人有限,打了招呼之後就不再四處走動,
須臾,裡頭便傳來了乒乓一聲,不多時,一個身穿大紅金爪坐龍錦袍,外罩一件緞地盤金龍斗篷,手中提着馬鞭的少年氣咻咻地衝出來下了臺階。見外頭的官員全都往四處避讓,他更是氣惱,擡眼四處一打量,他的眼睛直接略過了張越,最終認出了孫亮甘,遂冷笑着上前,竟是不由分說揮鞭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