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大明向來有鑿山伐石之禁,因此用煤向來不如用炭多,宮中和達官顯貴更是如此。宮中所用柴炭品種最多,專供御用的乃是出自易州的紅蘿炭,御膳房使用的是馬口柴,東宮皇太孫宮及東西六宮妃嬪等所用的乃是銀霜炭,也就是俗稱的白炭。至於文武百官等等也都是各自採辦過冬柴炭,而北鎮撫司錦衣衛詔獄中的犯人們是否能有柴炭過冬,這就要看上頭的心情和家裡是否殷實塞得起錢了。
這天袁方親自去詔獄中巡視了一圈,發現除了某些要緊犯官有薪炭供給,好些官員頂多只能要些熱水灌湯婆子,出北鎮撫司的時候就有些躊躇。想起自打北邊的準信傳來之後,皇帝的心情就相當不錯,他不免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盤,當下就轉道往宮中去。從東華門入宮,經過端本宮後頭的時候,他恰巧撞上了朱瞻基一行迎面行來,連忙退避道旁行禮。而朱瞻基此時心中有事,壓根沒有注意到,就要徑直走過去的時候,旁邊的房陵卻提醒了一聲。
“皇太孫殿下,那是錦衣衛袁指揮使。”
“唔?”朱瞻基側頭一瞧,這才認出是袁方,遂轉身走上前去。吩咐了免禮,他就若有所思地問道,“聽說錦衣衛要給宣府衛所換人?”
這位皇太孫的耳報神怎麼這麼快?袁方想起陸豐捎回來的話,不禁存了幾分小心,遂賠笑道:“回稟皇太孫殿下,因韃靼諜者乃是從宣府過境,這宣府衛所又在查訪中沒發現絲毫端倪,所以臣打算從京師調幾個精兵強將過去。畢竟皇上北征必然是打宣府出發,若是有什麼危險人物潛伏身側,到那時候再大動干戈就晚了。”
“你倒是未雨綢繆。”
朱瞻基微微一笑,隨即就轉身離開。等進了自己的皇太孫宮,屏退了隨從和尋常太監宮人,他方纔召來了老太監黃潤,直截了當地問道:“劉永誠算是什麼意思?王冠乃是欽命鎮守中官,張越如今巡撫宣府軍務,好端端的怎麼會找他的茬?張越的脾氣我瞭解得很,決不是作威作福的人。除非王冠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否則何懼之有?”
黃潤髮覺朱瞻基這口氣不.對,差點想直接把事情推在劉永誠身上,最後還是臨機轉了話頭。使勁嚥了一口唾沫,他就賠笑道:“殿下,御馬監劉公公海公公原本在十二監裡頭排得不前不後,這些年因爲執掌親軍方纔往外頭拉攏些人。他們一直都是傾向於東宮的,王冠又算是投靠了他們的人,所以有什麼事找上了東宮也不奇怪。這下人難道不該找主人撐腰?”
“你的意思是他們恐怕還找過父親?”
見黃潤訕訕的不敢回答,朱瞻基.不禁大爲惱火,當下就冷哼了一聲:“以後這種事情你少牽線搭橋!黃儼那個老貨死有餘辜,劉永誠和海壽那會兒保住了王冠,但是也別像護犢子那樣護着他一輩子!這種見風使舵騎牆頭的貨色,就算用也得防着!”
“是是是,小的回頭一定向劉公公好好說說……”
而袁方此時此刻已經等在了.乾清門。雖說他是錦衣衛指揮使,但這會兒得知裡頭楊榮正在奏事,他就阻止了要派人往裡頭通報的孫翰,呆在門前等了起來。這乾清門正好是在風地裡,入宮又不許戴暖帽,文武都是烏紗帽,因此不一會兒他就忍不住緊了緊身上的狐皮大氅,只是不敢輕易跺腳,又趁着這機會很是思量了一下最近層出不窮的事情。
“袁大人,小楊學士剛剛奏完了事,我已經讓人進去.通報,您且等一等。”
直到聽見孫翰的提醒,袁方纔擡起了頭,恰好瞧見.身披重裘的楊榮從臺階上下來。那天閣臣廷議的經過他想方設法打聽到了,自然知道張越的賞賜是出自楊榮手筆,只可惜他在明面上和張越沒有半點交情,否則他還真想代替張越他爹好好感謝一下這位小楊學士。那樣的難題能解決得那樣自如,不愧在閣臣中寵眷第一。
楊榮過去不多久,就有小太監前來宣召,袁方連.忙整理了一下心情。進了乾清宮正殿,領路的小太監又換了一個,而即使沒人帶路,老馬識途的他只從那方向就知道皇帝一如既往在東暖閣接見。到了地頭,從那垂着紅羅的門進去,低頭俯身叩首之後,他就退立到了一旁,先提起預備往宣府調人的事。
“陸豐既然上書.要調人過去,你就選幾個精幹的給他,省得他又和朕說什麼無人可用。順帶告訴他,他既然是掌東廠的督公,就該雷厲風行一些,當地衛所要真是那麼不中用,直接革除不用,天下想當錦衣衛的人難道還少了?”朱棣最恨的就是下屬陽奉陰違,於是連帶袁方也訓斥了幾句,繼而才問道,“就爲了這麼一點芝麻大小的事情也來請見,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
“此事臣只是想附帶奏一奏,其實還另外有事。”
瞧見朱棣揚了揚下巴示意直說,袁方便躬身道:“北方酷寒,到底和南方不同。如今已經快要臘月了,今年天氣寒冷非常,錦衣衛詔獄並未有薪炭供應,臣想請示皇上,能否給年老體弱者每日供炭盆……”
聽到這麼一句話,朱棣頓時沉下了臉。然而,往日很會察言觀色的袁方卻只是低着頭繼續說道:“詔獄中的不少人都勤於讀書,書稿每天收集起來都有一大摞,都是些用心的人。臣因爲擔心皇上要看,所以一直都吩咐存放在一間屋子裡。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們雖都是重犯,不在大赦之列,若是得沐君恩,他們自己不說,就是家人也一定對皇上感恩戴德。”
朱棣原本極其不悅,但袁方口口聲聲君恩,他不禁想起了當初一氣之下關進去的那幾個大臣。夏原吉吳中也就罷了,他們竟然違逆他的心意,留下性命就已經是法外施恩,但杜楨……想到之前給張越發去的旨意,他的臉色漸漸緩和了一些。
且看看張越如何表現再說!
“既如此,年五十以上者日供柴炭一斤,六十以上者日供柴炭兩斤,其餘的若是家裡人有願意送的,就讓他們自己送,大牢裡頭不是享福的地方!”
儘管沒有擡頭,但袁方這會兒卻能夠想象皇帝面上的表情,連忙稱是謝恩。待到又奏了幾件別的事後告退辭出去,到了沒人注意的地方,他就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讓皇帝想起夏原吉吳中杜楨那幾個大臣是一條,另外一條卻不可對人說。皇帝真正看不順眼的人早就殺了,不會擱在錦衣衛大牢裡頭髮黴,那裡頭如今不是些一時觸怒了聖意的倒黴蛋,就是真正的東宮黨。皇太子是遲早要登基的,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那時候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也就該到頭了,不趁機結一點善緣預備着,難道以後還得讓張越養着?
希望張越運氣好些,趁早再建幾樁功勞,早些把老岳父撈出來。除此之外,他也得好好下手查一查——竟然有人說杜楨當初曾經向建文帝彈劾過燕王,事不成則受命辭官歸隱,昔日在開封還曾和周王朱橚有勾連。這建文帝都“死”了多少年,告周王朱橚謀反的人也海了去了,告密的人是不是瘋了?
帶着幾個隨從往回趕,到了北鎮撫司的時候,他忽然瞧見對面的牆壁上畫了一個白色的圓圈,旁邊還有些彷彿小孩子塗鴉似的玩意,不由得愣了一愣。他記得清清楚楚,這個記號只告訴了張倬,而且那會兒是在南京時約定的,而沐寧林沙乃至於張越都是用的其他方式聯絡。況且,錦衣衛出沒的地方,哪來的調皮頑童?一瞬間,他只覺得心裡頭翻起了驚濤駭浪。張倬分明還是在南京當着那個閒得發慌的應天府治中,怎麼可能跑到這裡來?
他倒是聽說過張家那位老太太身體很不好,莫非是張倬回來探望?不對啊,倘若如此,他不會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過……究竟怎麼回事?
懷揣這亂七八糟的心事,打起精神到北鎮撫司中吩咐了皇帝的旨意,他卻是到簽押房坐了一會,出來之後就再次死死盯着那圓圈,好一陣子方纔深深吸了一口氣,隨便找了個藉口徑直回了家。一個時辰後,改頭換面的他就出現在了一處酒樓的包廂中。當認出了對面那個人,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你這是瘋了麼?”
“我沒瘋。”
張倬的臉色異常憔悴,直截了當地解釋道:“因爲之前越兒在興和被困,成國公就以我家老太太病重爲由嚮應天府尹替我請了假,再加上臨近歲末還有空閒,所以我就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匆匆先趕了回來,還好他福大命大。不過我不單單是爲了他和老太太來的。當初你我在開封的時候誰都沒想到會有今天,所以並不算太隱秘,也曾經被人看到過,你還記得我那個大舅哥麼?我當初好容易做戲嚇住了他,結果他之前到南京向我打秋風時,說起有人在開封問過九年前開封發大水時錦衣衛出動的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