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還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京城卻已經是準備柴炭預備過冬了。自從入了九月以來,往年秋季下雨不多的京城一連下了好些天的雨,不少房子不結實的人家不得不冒雨往屋頂上墊油氈等物,而宮中則是已經給年紀大的老一輩妃嬪準備了火盆。雖說張太后的身體向來強健,但在朱瞻基的吩咐下,專供取暖的紅蘿炭也已經提前送進了仁壽宮。
這天恰是朱寧進宮,陪着張太后禮佛,又用了點心,才說了一會兒話,便逢胡皇后和孫貴妃一同來問安,她自是連忙站起身來見禮。張太后吩咐這一後一妃坐了,又對朱寧笑道:“她們都是你的晚輩,我知道你謹慎,可這兒只有自家人,不必這麼拘禮。來,到我身邊坐。”
朱寧見張太后指了指榻邊的一個坐墊,便只好挪了過去。因見不過是閒話些家常,她也就一面接話,一面想着明日在周王公館的祭拜,不知不覺就有些走神。忽然,她恍惚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通報。立刻一個激靈回過神。果然,她才隨着胡皇后和孫貴妃起身,就看到一身家常便服的朱瞻基笑呵呵地進了屋子。
“這早晚正是處置政事的時候,怎麼忽然到了我這兒來?”
“內閣今兒個人齊全,再加上事務不多,母后又吩咐過大小事務儘管讓楊東里他們擬票,兒臣難能偷得浮生半日閒,便來陪母后敘敘話。”朱瞻基任由隨行的王瑾上來替自己解下那件石青姑絨披風,擺擺手示意后妃和朱寧不必多禮,這才上前向張太后問了安,隨即在旁邊人送來的錦墩上坐下,又笑道,“可兒臣着實沒想到,母后這兒還有人解悶。”
“皇后是個孝順孩子,再加上又有你寧姑姑,我這兒可用不着你。你如今是一國之君,雖說部堂有蹇夏,內閣也盡是賢良,武臣還有英國公,但你總不能事事交給他人,政務上頭不能怠慢了。”說着說着,張太后便自然而然用上了教訓口氣,“我聽說你前些日子還很是沉迷於促織之戲,這成何體統?須知玩物喪志,你是皇帝,若是別人羣起而效之又怎麼辦!”
張太后訓斥天子,旁邊的人自然是異常尷尬。胡皇后素來是善良溫文的性子。這時候想要勸說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而孫貴妃見皇帝低着頭唯唯稱是,又想起剛剛張太后只提胡皇后和朱寧,完全忘了自己,心裡自然是極其不舒服。此時,她一時按捺不住情緒,便賠笑勸說道:“太后息怒,皇上也只是政務閒暇,這才偶爾博戲,並不敢懈怠……”
“我不曾問你!”張太后突然冷冷打斷了她的話,又沉聲斥道,“你是貴妃,侍奉皇上乃是你的本分,其餘事情哪裡有你插口的餘地?好好學學皇后的溫恭儉讓,不要學古往今來那些靈巧善媚的奸妃!皇后,你是六宮之主,也需好好教導后妃女德女誡!”
說完這話,她看也不看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孫貴妃,又對朱瞻基說道:“眼下只是辰時二刻,尚未到午時,皇帝還是回去處理政務,不用浪費時間陪我這個老婆子。阿寧。你不是正好要回去麼,順便送皇上一程。”
朱寧早知道張太后就是肅正嚴明的脾氣,但此時親眼見她這般不給皇帝留情面,心中也着實訝然。奈何太后之命違逆不得,她只好站起身來應了,陪着朱瞻基一同行禮告退。等到自宮前的漢白玉臺階下了月臺,瞧見朱瞻基臉色不好,她回頭瞧了一眼,見王瑾帶着衆宦官離得遠遠的,這才低聲勸了幾句。
“皇上日理萬機確實辛苦,閒來就是博戲一二也並不爲過。但太后一貫便是這嚴格的脾氣,難免說話嚴厲了些。心是慈母心,只是擔着天下,她嘴上臉上都不能露出來。”
原本是好心想來陪陪母親盡孝道,卻沒來由遭了這麼一頓訓斥,朱瞻基心裡自然是要多鬱悶有多鬱悶。此時聽朱寧婉轉相勸,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又苦笑道:“朕只是覺得,母后如今是一日比一日嚴苛,竟是比從前還要拘管得緊。朕何嘗不知道勤政,但內外事務都有妥當的人去做,朕只要留心任用賢良,該決斷的時候決斷,難能逍遙一回也有錯?不說這一次,就是之前母后剛得知朕讓王瑾選了幾隻好促織,已經責過朕一回,就連王瑾也捱了幾板子!”
“話雖如此,但皇上是天子,臣下若是以天下奉一人。難免投其所好。就比如這促織,若是讓那些想要加官進爵的地方官知道了,往民間蒐羅強健之蟲,經內宦獻給皇上,轉眼間就會在民間引起莫大的災難。皇上只是以此爲消遣小戲,卻禁不住別人妄自揣摩聖意。於是,就在您不知道的時候,這名聲興許就給別人敗壞了。”
原本埋頭走路的朱瞻基聽着聽着,突然停住了腳步。轉頭看了朱寧一眼,見她直視着自己的眼睛並不畏縮,他不禁笑了起來:“寧姑姑還是那脾氣,說話入木三分,竟是讓朕連反駁的理由都沒有。王瑾那個人你是知道的,辦事可靠謹慎,斷然不會做出驚動地方的事。”
“王公公確實是妥當人,但若是別人以爲他是靠這個得了聖眷,也依樣畫葫蘆敬獻,只謊稱自己是偶然間捕來的呢?”朱寧一口把朱瞻基堵了回去,見他愕然之後又嘆了一口氣,她心中頓時有些不忍,“臣妾也知道爲人處事當有勞有逸,只皇上是天子,無數雙眼睛盯着。實在是難以得自由。稍有差池,就有人諫什麼荒疏,太后也會責問教導。若真要博戲,皇上也得謹慎隱秘一些,莫要讓人有可趁之機。”
聽朱寧這最後幾句話越說越低,朱瞻基一下子就領會了其中的意思,不禁啞然失笑。雖說心頭仍是因張太后責備有些不快,但終究比剛剛離開仁壽宮時的鬱郁要寬解了許多。胡皇后木訥口拙,孫貴妃雖靈巧,也不是能說朝堂大事的人,張太后動輒便責以大義。因此這會兒一路走,他就漸漸說起了近來的那些疑難,朱寧雖答得不多,卻終究讓他輕鬆了不少。
“對了,你得空了不妨去英國公府坐坐。你和張越一家的交情極好,如今他妹子在英國公府,自然也就算不得外人。朕雖依言把他分派了去廣東,可他要是在那兒安生做官不想回來了,那朕就難了。太后因爲朕年輕,生怕朕一味任用年輕官員,平素提點了一次又一次,就連朕調了年輕的翰林庶吉士充填六部都察院都覺得不妥。別人資歷不夠,他的資歷卻是夠了,有朝一日回來,總能讓……還有,英國公……”
沉吟良久,朱瞻基最終還是把實情撂了出來:“英國公請辭中軍都督府都督的奏摺朕已經駁了,他又上了第二次,朕如今留中未發。你且去探望一下英國公,就說朕離不得他,他既然請辭中軍都督府都督,還請不要忘了朝夕侍左右謀劃軍國大事的職責。”
這離不得三個字聽着真切,但朱寧的心卻是一跳,愣了一愣才答應了。等到送了朱瞻基回乾清宮,她少不得一路順着天街甬道從東華門出宮,心裡卻反反覆覆思量了開來。路過文昭閣的時候,她不合瞧見了正抱着一大摞奏摺往這邊走來的黃淮,連忙停住了步子。
“黃大人。”
“陳留郡主?”
黃淮看到朱寧,要行禮卻又騰不出手來,於是便躬了躬身。一個是閣臣次席,一個是宗室郡主,平日並無往來交情。此時打完招呼,見朱寧頷首示意就要離去,黃淮就打算走,才一邁步就聽到後頭傳來了一個尖細的聲音。
“哎喲,黃大人,這麼一大摞東西。您也不叫上幾個奴婢拿着,這一趟往乾清宮可是老遠的路,這天眼看又陰了!”匆匆忙忙跑上來的王振埋怨了兩聲,就吩咐左右的宦官上去接過黃淮手中的奏摺,又滿臉堆笑地說,“正好咱家順路往乾清宮去奏報內書堂的事,還能幫您分勻一些。這內閣直房可是派了好幾個人在那兒,怎得就知道偷懶?”
見黃淮只是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知道這位內閣學士對中官素來冷淡,王振也不以爲忤,又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朱寧跪下行了禮,因見她擺擺手並無二話,這才送了杜楨往後頭長安門而去。等到他走了,朱寧才把後頭一個仁壽宮的小太監叫了上來,因問道:“我回來這段時日,一直聽人說皇上設內書堂,這是怎麼回事?”
那小太監在仁壽宮行走,自然是頭等伶俐的,忙笑着解釋道:“回稟郡主,這是皇上的德政。皇上說,太祖皇帝不許宦官讀書認字,但卻又選精通書算的小內史監典簿掌文籍,足可見粗鄙之人不堪使喚。尤其是如今皇上命宦官呈送內閣機宜文字,若是不識字,更是會耽誤事情。於是,皇上便決定正式設內書堂,選那些十歲左右的小宦官到內書堂學習文字。小的是沒那個福分,否則興許還能多認兩個字。”
朱寧若有所思地望着王振送黃淮而去的背影,隨即漫不經心地問道:“那皇上建了內書堂,太后和朝中部閣大臣可有異議?剛剛那位王公公據說識文斷字,大約在內書堂教書?”
“太后原是說祖制如此不可擅改,但皇上說太祖皇帝禁令原本就不是隻許不通文字者爲內侍,再說,教內侍識字也是從永樂年間就有的,太后思量下來也就答應了。至於部閣大臣倒是諫勸了幾句,但不是什麼大事,因見皇上主意已定,也就沒有再勸。倒是聽說御馬監劉公公海公公等幾位資歷老的公公勸過,但皇上一概不聽,事情也就這麼定了。至於王公公,因進宮之前教過書,如今在內書堂當教諭,不過真正主管的是翰林院一位修撰。”
雖說之前王振一路護送自己進京,但朱寧素來不喜用太監,再加上那是宮裡的人,自然是敬而遠之。回宮之後和她打交道的多半是王瑾範弘劉永誠一流,王振還排不上號。但是,瞧見他今日逢迎黃淮的畢恭畢敬,她總算明白了當時大哥朱有燉爲何有將王振留下之意。
這樣識文斷字卻又小意低微的人,原本就最是討人喜歡不過。
朱寧的翟車停在東安門外,一路送行的那個小太監到了門口就被她打發了回去。就在她登車之前,就只見數騎人風風火火地疾馳了過來,就在她身前不遠處倏地停下。爲首的那人瞧了她一眼,旋即就立刻跳下了馬,笑吟吟地趕上了前。
“郡主萬安。”陸豐笑嘻嘻地行過了禮,覷了覷朱寧的氣色就笑道,“咱家不過是奉命到宣府走了一遭,誰知道正好錯過了您回京,正好就在這兒問安了。您畢竟是金枝玉葉的郡主,這進宮怎麼就帶這麼幾個人?回頭您要出門但請告知咱家一聲,咱家調幾個錦衣衛校尉護送。如今這宮中人事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劉公公已經是去了南京接替之前的鄭公公王公公擔任守備太監,海公公奉命鎮守宣府總管火器,咱家也是時不時地出外差……”
聽着只是尋常逢迎嘮叨,但朱寧畢竟是敏銳的人,須臾就聽出了陸豐這弦外之音。淡淡地點點頭謝過,她就在應媽媽的攙扶下上了翟車,放下車簾之前又衝着陸豐點了點頭:“多謝陸公公好意,我如今不過是寄居京城,不用驚動太廣。你是太宗皇帝欽定的東廠督主,但做好本分,其餘的不用過分操心。”
直到馬車疾馳着沿東安門出了長街,朱寧方纔蹙緊了眉頭。從永樂年間開始,中官逐漸得勢,或出鎮或出使或巡查地方,幾乎和勳貴並重,但終究還有個體統。如今內書堂赫然以翰林爲師,教授少年閹宦識字,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差不多相當於那些入館讀書的庶吉士。不但如此,老一代的太監們雖說離了中樞,可也是個個居於要職。
比起手握兵權的武官來,用閹宦制衡文官,確實容易得多!
雖說是女流之輩,犯不着操心這些,但思來想去,朱寧還是決定尋個妥當人提個醒。於是,她立刻對車前駕車的馬伕吩咐道:“先不急着回公館,去杜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