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記住,
入冬以來北京的第一場大雪一下就是整整三天,在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城中四處都是銀妝素裹,屋檐底下都掛起了晶瑩剔透的冰棱柱,那些樹葉掉光的樹上也都結了厚厚一層冰,如松樹柏樹這樣常綠不衰的則是掛上了雪白的樹掛,遠遠看去別有一番風致。
這天一大清早,雪總算是停了,但這風卻颳得越發大了,吹在人臉上彷彿刀子似的。張府的不少下人都拿着笤帚出來掃雪,有的費勁地清掃着家門前的臺階,有的正在清理甬道上的積雪,兩個年長的家丁則是拿着口袋往路上頭撒煤渣子。所有人身上都穿着大棉襖戴着棉帽子,只幹活的手露在外頭,不消一會兒就凍得通紅。
“這該死的賊老天,今年這麼早就下雪了,昨兒個才清理過,今兒個還是那麼厚!”
“少說幾句罷,這還算是好的。我跟着三少爺在山東的時候,那回暴雪成災,結果連路都堵住了,不知道壓塌了多少房子,那情形才叫悽慘!”
“說起這個我倒是想起來了,剛剛聽裡頭廚房的胡家媳婦說,三少爺昨兒個又是三更天還沒睡。三少爺如今不是在家休息麼?怎的彷彿比大少爺二少爺還忙?”
“我說了你可別亂嚼舌頭,皇上看準了咱們家三少爺,預備大用他呢
!”
兩個拿着大笤帚的年輕長隨正嘀嘀咕咕說得起勁,忽然看到門外來了一行人。覷着爲首的那個身穿一身大紅袍,外頭罩一件黑色大氅,那個剛剛神神秘秘透口風的長隨就伸手指了指,嘿嘿笑道:“你要是不信我可和你打賭,人家肯定是衝着三少爺來的!”
話音剛落,門上一個門房就疾步衝了過來,大聲嚷嚷道:“快使人進去通報,宮中御用監陸公公來了,快請三少爺到瑞慶堂。”
一聽這話,那個原本還半信半疑的長隨終於心悅誠服,遂朝同伴豎起了大拇指。兩人嘀嘀咕咕還要再說話,得到消息的高泉已經急急忙忙迎了出來,瞅見兩人交頭接耳少不得喝斥了一番,又把人趕到了一邊,畢恭畢敬地將這位宮中來客迎到了瑞慶堂。陸豐也不拿大,在左手第一張椅子上坐下之後,便慢悠悠地喝着下人送上來的茶,絲毫沒有催促的意思。
等了足足一刻鐘,倒是旁邊一個年輕小太監耐不住性子,彎下腰低聲嘀咕道:“公公,這是不是也太慢了?別說您可是奉上諭來的,就算不是,也不能讓您這麼幹等……”
陸豐沒好氣地吐出嘴裡一根茶葉茬,冷臉罵道:“小張大人乃是咱家的恩人,別說等這麼一小會,就是再等一個時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今兒個那是要緊差事,東西不能拉下一星半點,自然得仔細着!小九,說話做事得多多動動腦子,別一味只知道溜鬚拍馬……喲,小張大人你可是來了!咦,看你這模樣,昨晚上可是熬得晚了?”
眼見剛剛還翹足而坐極有倨傲的頂頭上司這會兒陡然之間換了笑臉起身相迎,那小太監程九頓時愣了一愣。他好容易從惜薪司的雜役被提拔上來,也就知道朝中幾個有名大佬,其他的都是一抹黑。待到瞅見張越頭戴紗羅軟巾,身穿青色紵絲袍,腳踏鹿皮靴,他方纔想起剛剛外頭正門乃是三間五架綠油錫環大門,隔壁是武安侯府,頓時自以爲明白了其中關節。
“昨晚上確實熬得晚了。只不過剛剛讓陸公公久候,其實是因爲東西太多,再加上沒料到你這麼早來,所以整理又花了一些時間。”張越說着就從身後的連生手中接過包袱,又解釋道,“這是我謄抄整理好的,擔心這下雪天,所以特地裹上了一層油布。”
“小張大人還真是細心,你就放一萬個心好了,咱家就是爲了辦這事方纔來的。”陸豐此時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又頭也不回地朝後頭吩咐說,“小九,還不趕緊去接東西?”
程九這纔回過神,一溜小跑上前,結果一入手就被那沉甸甸的分量嚇了一跳——這包袱裡難道是石頭,怎麼那麼沉?然而,他剛剛被陸豐訓斥過一頓,這會兒壓根不敢開口質疑,連忙躬身退了回來,又豎起耳朵聽兩人說話
。
“東西我眼下帶走,定然會直接呈遞到皇上手中,決不會經第二個人的手。只不過小張大人也不要太勞累了,如今這任務都交了,不妨好好休息休息養精蓄銳。雖說皇上沒明說,但我看那意思,這幾天說不定還會有召見,萬一你到時還是精神萎靡就不好了。要說皇上對你還真是沒的說,聽說昨兒個愛屋及烏還賜了四公子一件大氅?嘖嘖,等到你辦成了這一次的事情,那時候青雲直上可是指日可待!”
即便知道陸豐不過是賣弄自己在宮中的臉面,也是有意賣人情,但這順水推舟的事情張越當然不會不領情,當下少不得謙遜了一番,旋即方纔起身將人送了出去。在大門口眼見陸豐和那個小太監上了馬車,一羣軍士簇擁着揚長而去,他不禁眯起了眼睛。
前日胡七一共送來了兩個消息,一就是朱棣居然讓錦衣衛探查自己的行蹤,二就是這位永樂皇帝已經定下了提督東廠太監的人選,恰恰就是這個陸豐。不得不說,他興許能改變某些情形,但是要改變朱棣那疑心病卻是癡心妄想。面對這種皇帝,也惟有穩紮穩打的策略方纔能生效——從最初到現在,朱棣都試探他多少回了?
坐車回西宮的陸豐這時候嘴裡也沒閒着。他年歲不大,在宮中的時間卻不短,深知培植心腹的重要性,平日裡除了像其他大太監那樣摟錢,卻還不忘用小恩小惠籠絡人心,此時就端着架子語重心長地教訓程九,從張越的身世背景師承一直說到皇帝的性子,末了方纔不無殷羨地說:“所以說,要是小張大人一直這麼下去不犯錯,以後這前程無可限量!”
剛剛那一席話,程九一個字都不敢遺漏,仔仔細細全都記在心裡,此時卻福至心靈地奉承道:“公公可不用羨慕小張大人,您還不是一樣年紀輕輕就登上了高位?若是您掌了東廠,那權責簡直可比都察院的都御史,卻是比他升得快多了!再說,外官聖眷再好,怎能及得上咱們這些內官?”
“好小子,果然沒提拔錯了你,有眼力!”
陸豐才讚了一句,那馬車就忽然停了下來。程九連忙掀起車簾一瞧,見已經到了西宮的午門處,慌忙跳下車,又殷殷勤勤地將陸豐攙扶了下來。由於宮中雜役太監天不亮就起牀清掃,因此從午門進去的大路上都不見任何積雪,而且因爲墊了煤渣,走上去不覺溜滑,只是陸豐那簇新的靴子踩在上頭總感到不是滋味,因此走路時倒是更注意腳底下
。
“這不是小陸子麼?緊趕着上哪兒去?”
宮中素來踩低逢高,陸豐當初微賤時沒少讓大太監支使過,因此最恨小陸子這三個字。乍聽得這個明顯帶着輕蔑的聲音,他倏地擡起頭,瞧見面前幾步遠處站着的那個人,他頓感心頭咯噔一下,那剛剛上臉的盛氣頓時消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滿臉諛笑。
“原來是黃公公。我這是奉旨往外頭辦了一趟差事,正要往仁壽宮去。”
黃儼倚老賣老地點了點頭,目光卻落在了程九手中那個大包袱上頭,半晌方纔漫不經心地笑道:“宮中似你一般年紀的多的是,就屬你勤快伶俐能辦事,怪不得升遷得那麼快!這包袱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是你在宮外得的好處?既然撞見了咱家,那可是見者有份!”
雖說兩人赫然站在路中央,但兩人一個是內官的頭一號人物司禮監太監,另一個則是如今炙手可熱紅得發紫的御用監少監,因此四周過路人等都是退避三舍,即便好奇也不敢多停留。而聽到黃儼這麼一番話,低頭哈腰的陸豐頓時目露兇光,但一瞬間就掩藏了起來。
“黃公公您可別拿我開玩笑,我哪有那麼大的膽量?這是剛剛到張府取來的要緊文書,皇上特意點名要的,不信你可以看看。”他一面說一面走到程九面前,痛痛快快打開了那包袱皮,拍了拍那厚厚一疊紙方纔皮笑肉不笑地說,“黃公公可要驗看驗看?”
這原本不過是一個再明白沒有的暗示,然而,陸豐萬萬沒料到,黃儼竟是大搖大擺地背手走了過來,竟是隨手從那包袱裡拿出幾張紙翻了翻,隨即方纔沒事人似的塞了回去,繼而又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頭一下倒是輕飄飄的,之後的一下卻帶了幾分力氣。
“小陸子,辦事情求快自然是沒錯的,可你讓人捧着這麼個包袱從午門一直走到這兒,不知道的人看見了會怎麼想,這不是擺明了讓人說你從外頭得了好處?聽說你都是要提督東廠的人了,須知小心駛得萬年船,若是我就這麼放你過去了,反而纔是害了你。”
眼見黃儼撂下這席話笑呵呵地走了,陸豐頓時咬牙切齒。雖說他也是心思百變的人,但在這等老狐狸面前卻實在是不夠看——這老傢伙不陰不陽究竟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