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聲音一出,所有人都望了過去。
院中護衛齊齊叫道:“二當家的!”
衆人手中雖無利器,只持棍棒,可個個都高大彪悍,行動間還自有法度在。
門內人數本就幾乎倍殺對面,眼下聚成黑壓壓一片,二十餘人同時叫嚷,其勢更爲嚇人。
外頭巡兵們平日裡不過緝盜巡街、防火治煙,動刀的時候都少,哪裡經歷過這樣場面,驚得不由自主靠攏起來,既不敢前,也不好後。
那領頭人被推在前面,也無處能躲,只能握緊手中水火棍,強嚥一口口水,對着來人方向叫道:“你又是哪個,難道真敢拒捕不成?”
此時正刮北風,細雪如同碎鹽粒子,自漆黑天空中簌簌灑下。
昏暗道路上,一人大步踏雪而來。
那人腳步極快,只幾個呼吸功夫,便已走到門前。
他並不答話,而是徑直進門。
而門口差人各自忐忑,竟無一人去攔,甚至見他行到身邊時,還急忙往後讓開位置任其通行,叫他輕輕鬆鬆便穿過人羣,進得門內。
院中屋檐下掛着數只大燈籠,又有護衛手中舉着火把,燭光映着地面積雪,雖不至於亮如白晝,卻也能把眼前景象勉強看清。
來人才跨進前院,便向木香問道:“趙姑娘現在……”
他口中說着,眼睛卻是下意識看向內院方向。
趙明枝才跨出隔門,正同那人視線相對,不待他把話說完,便脫口叫道:“二哥!”
此人正是裴雍。
他見得趙明枝,先不說話,從頭到腳把人看了一遍,見她全須全尾的,面色頓時舒緩幾分,隻立時又問道:“這個時辰了,吃了藥怎的不睡,還自家跑出來?”
再道:“衣服也不多穿一件。”
語畢,雙手解了外袍衣襟,將身上大氅脫下。
他正要往前,動作忽然一頓,轉了個方向看向木香,將那大氅遞了過去。
等木香接了那外袍,他纔回身反進,幾步邁到大門邊上,對着門外巡兵頭領問道:“你是哪間巡鋪的,既來我家,竟連戶主本人也不識得,平日裡就如此當差麼?”
又環視一圈,問道:“今夜府衙裡輪到誰人當值?張留還是鄭勁鬆?叫人過來說話。”
他語氣平淡,全無疾言厲色,仍舊不徐不疾的。
可那領頭巡兵見得這一番動作,進門時旁若無人,出來時更是從容至極,又聽得他毫不遲疑就把京兆府中直管巡鋪長官,並負責庇護部民事務官員名諱叫了出來,心中立刻咯噔了一下,反應過來自己這回可能是踢到了鐵板。
開鏢局的自然是識得府中官員的,其實不算稀奇。
只他那口氣,同尋常鏢頭全不相同,太過理直氣壯,話中意思不是同那兩位攀關係,更不是說要去同那兩位長官告狀,而是“叫人過來說話”。
什麼背景,才能把府中手握實權的官員叫上門說話?
偏偏看他模樣、氣度,絕非信口開河之輩。
領頭的雖覺不妙,可箭在弦上,射出一半,如何還能收回,只好壯膽問道,“你是戶主?伱便是那李訓麼?我等收得檢舉……”
“誰人檢舉?”裴雍並不回答,只反問道。
那領頭稍作猶豫,到底避諱陳巖那位走馬承受公事的官職,正頭疼如何是好,卻聽角落處一人嚷道:“不過辦點小事,怎的這樣拖拉,報兩個名字出來就把你們嚇着了?”
彼處那人話音剛落,便自藏身處閃了出來,卻是陳究。
他邊走邊對着裴雍喝問道:“你便是那鏢局頭子?今日州學舉子親眼見得那屋中人,一個姓趙的女奸細,偷盜番寨寨主家人身上要緊物什,又見她私下通聯狄賊,是以親身檢舉,怎的,你有話要說?”
又轉頭叫道:“褚林,你磨蹭什麼,快出來認人!是不是裡頭那個!”
說着反身幾步,把裡頭褚林拉了出來,幾乎是拽着向前走。
這陳究嘴上叫囂得厲害,卻半點不敢衝進門裡,而是躲在那羣巡兵後頭,墊着穿了厚厚靴子的腳往裡頭左右探看。
內院除卻護衛,便只有女子二人。
趙明枝倉促起身,自然來不及拿遮布,此刻把臉大大方方露在外頭。
陳究幾乎立時就把手指向趙明枝,轉頭問道:“是不是那個?臉上長了疣子的!”
那褚林卻不肯說話,只支支吾吾,只好道:“也不敢確定……眼下天色太黑,看不太清……”
陳究便衝着那頭目並巡兵們叫道:“還愣着作甚,還不快把人拿住,好叫褚舉子上前去辨認!”
折騰這一通,趙明枝那吃了藥醞釀起來的睡意已是消了大半,聽得有人提及自己,又說是奸細,倒不生氣,也不覺得荒謬,反而生出幾分好奇來,忍不住想要上前看個究竟。
木香正給她把那件大氅搭在身上,眼見攔不住,只好在後頭攏抱起袍子下襬。
趙明枝幾步上前,掃一眼門外。
陳、褚二人雖是躲在後頭,她目力好得很,透過人縫,倒是很快看到了臉。
左邊那人全不識得,右邊一人卻有些眼熟。
她只想了想,便記了起來,出聲問道:“對面的可是褚公子?”
褚林只得從後頭站了出來,行禮道:“趙姑娘。”
趙明枝問道:“我今日同你偶然碰見,其時你同渾古部落二王子並公主在一處,你說的親眼見的我偷盜番人寨主家人東西,說的不會是那兩位罷?”
褚林的臉一時漲得通紅,袖手站着,佯裝咳嗽模樣。
趙明枝又道:“昨日那二王子搶我東西,被差官擒走下了獄,你們若要撈人,自去同京兆府衙交涉,來此處找我做甚?我無官無品,無權無勢的,說不上話,只會幫倒忙。”
她簡單幾句,便把日間來龍去脈交代清楚。
褚林聽得這話,卻是羞愧難當,道:“番人才降,兩邊以和爲貴纔是長久之計,今日事不過一場誤會,趙姑娘,不如你……”
一旁陳究不等他說完,便厲聲打斷道:“你在此處同個奸細廢話什麼,那醜人多作怪……啊!!!”
那“怪”字未曾落音,連着一個“啊”字,竟被陳究叫出了抑揚感覺,只是才揚到一半,他忽然撲的一下,不知怎的,一雙膝蓋軟了似的向前撲通跪倒,緊接着連頭帶臉直直撲在雪地裡,摔了一個狗啃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