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雖隔斗笠,趙明枝卻是愣了一下,幾個快步向前,低聲驚喜叫道:“二哥!”
對面那人面上含笑,果然就是數日未見的裴雍。
他雙足陷在泥中不好動作,只做微笑,又指着趙明枝腳下田埂輕聲道:“你站着便是,等我插完這一畦過來。”
趙明枝早換了鞋,本要還要下田,見狀先原地站定,又望着裴雍遲疑道:“二哥,我先前發過願,自己認的田不好叫旁人相幫……”
裴雍左手還拿着秧苗,坦然道:“既是要做安撫人心,你我一齊耕種,難道不比你一人出面有用?”
又道:“再有一句——我難道是旁人?”
也不知是不是天氣漸暖,趙明枝竟有些頸熱。
她不叫別人相幫,究其目的,最要緊是要給城中百姓表明自己不會輕易離京,其餘不過添頭,此時自耕當然更顯誠意。
可正如裴雍所說,如果有手握兵權的節度使幫着公主一併耕田,其中好處不言自明。
後頭木香見狀,急忙從馬車上取了張小竹凳下來給趙明枝落座,又端茶倒水的。
而鄒娘子先前見裴雍一人獨在田間,又見趙明枝竟聽之任之,不再像從前一樣堅持不叫其他人插手,雖有驚異,卻也不敢多問,只好站在一旁。
她難免緊張,拿眼睛盯着那所謂的“裴節度”不放。
雖不知道這一位所圖爲何,但耕田種地並非易事,不是高坐堂中的官員們能知能會的,眼下此人在此處一通折騰,偏偏殿下主意又正,將來要是不肯叫自家插手,憑她一個生手如何收拾得了?
一個不好,秋收時全是癟稻穀,辛苦這半載,自己哪裡看得下去,又如何對得住每日領的那許多銀錢?
鄒娘子猶在擔心,等她回過神來,再定睛一看田間景象,突然“咦”了一聲,又轉頭去看邊上趙明枝,一時有些拿不定注意。
後頭幾個宮人收拾妥當之後,早轉去了一起認領的一小片田間耕作,竟無一人對那裴節度多看一眼,叫鄒娘子想要找人問話也不能。
她提心吊膽得很,因怕自己行差踏錯,索性退到邊上,悄悄拉了木香問道:“殿下既然同意裴節度搭手插秧,是不是有鬆口的意思?那其他事情不如叫我來……”
木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皺着兩條眉毛小聲道:“怎好把節度同其他人相比?”
鄒娘子總覺得哪裡不對,開始操心那些有用無用的,只道:“到底是手裡掌着萬千兵的將軍,叫他在這裡弓腰低頭給下地耕種,也不知是個什麼意圖——要是哪天琢磨着不對,翻了臉怎麼辦?”
木香聽到“翻臉”二字,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下意識轉頭看向身後。
不過片刻功夫,裴雍手裡那一把秧苗已經馬上就要插完,不管近看還是遠看,俱是橫平豎直,偏他今日新栽的這幾條正好接着昨日趙明枝插橫七豎八種的那一片,兩者迥然不同,襯得整齊的更整齊,歪斜的更歪斜。
鄒娘子見了這田,驚訝極了,脫口道:“原來官做得這樣大了,竟還會種田啊?”
不僅會種,看他動作還是個難得的熟手,不像那種才學的。
吃驚的當然不只是鄒娘子。
等裴雍回到田埂邊上,趙明枝已經提前站起身來,提了一旁茶壺過去給對方洗手。
裴雍手上再不太髒,見持壺的是趙明枝,也早主動迎了過來,先簡單洗了洗,也不着急從田裡出來,只伸手把頭上斗笠摘了,又取下腰間帕子隔在頭帽內,本要提手,那手伸到一半,卻做一頓,朝向不遠處的木香瞥了一眼。
木香再顧不得同鄒娘子說話,小跑着過來將斗笠接了。
裴雍虛指了一下趙明枝,道:“大正午的,太陽厲害得很,你們行事也仔細些,小心叫殿下給曬傷了。”
趙明枝笑道:“哪裡就那樣嬌弱了?”
木香卻是諾諾連聲,轉到趙明枝身後應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前次聽得人說宮裡眼下醫官都沒幾個,藥也樣樣不全,不怕曬傷,也怕中了暑熱,殿下還是防備些的好。”
一面說,一面將斗笠搭到了趙明枝頭上,又給她沿着下巴繫繩帶。
趙明枝自是無可無不可,她順勢擡頭看了看田間新插秧苗,自覺腆顏,道:“二哥的苗種得比我好太多了……”
語氣中帶着莫名的惆悵。
裴雍忍不住輕笑了一聲,隔空引了她看向田埂上一根高出來的野草,教她道:“你盯着一樣不動的東西,順着往前走就是……”
趙明枝只覺更委屈了,回頭望了一眼邊上的鄒娘子道:“娘子早教了我這法子,只是不管我怎麼走,前幾步還好,其餘種出來時都是歪的……”
她說着說着,臉都要皺了。
裴雍面上笑意更濃,道:“我自小在田間勞作,要是叫你草草學這一天兩天就能趕得上,臉面往哪裡擱?”
說着指了指田間道:“你前兩日秧苗插得太淺,若是根還未扎穩時遇了大風大雨,怕要倒苗,一會你把那幾排根苗壓得深些,其餘交由我事來處置便是。”
又問道:“今日你本來是個什麼安排?”
趙明枝便數給他聽,只說先做耕種,又要去鄒娘子家討吃一頓便飯,回城後再去欽天監看看測算結果。
她道:“平日裡不好往欽天監跑,只怕影響他們行事,今日乃是休沐,想來只有一二人輪值,正好藉機去一回。”
裴雍便道:“今日休沐,我手頭事情可以稍待,有心自請給殿下當一日護衛,卻不曉得準是不準的?”
趙明枝笑道:“準不準的也不由我說了算——人家未必有你的飯吃。”
說着看向邊上鄒娘子。
鄒娘子離得不遠不近,見趙明枝同裴雍先後看來,連忙上前幾步。
趙明枝才把自己計劃去她家吃一頓便飯的事情說了,又向着裴雍示意道:“節度也有意要去,只不知是否便宜?”
鄒娘子道:“不過添一副碗筷的事,哪裡就沒有了?”
然而也難免忐忑,又道:“只是民婦也無什麼手藝,家裡不過幾樣粗鄙吃食,就怕貴人……”
趙明枝便道:“天時熱了,前次我見小武送的醬瓜醃菜味道就挺清爽的,熬一鍋糙米粥配着菜吃就好。”
鄒娘子驚得連連擺手,道:“這怎麼行?再如何也不能吃得那樣寒酸……”
等她得知趙明枝打算去吃午飯而不是晚飯後,急得汗都出來了,拿袖擺擦着額頭道:“不如還是吃晚飯罷?也好多點時辰買買洗洗的,不然這會子趕回去,連肉都挑不到兩塊好的。”
這一回卻不用趙明枝說話,早有木香把人拉開,勸道:“殿下晚間另有事情,再一說,本就想看看你們平日裡吃什麼,你特地單做準備,一來費錢,二來也違了她的意思,何必那樣?”
“要是隻來殿下一人也就算了,可今日不時還有一位裴節度?那樣高的官,手裡又抓着兵,要是怠慢了,我平頭百姓一個,再如何折騰也奈何不了什麼,殿下就未必了。”鄒娘子有些憂心忡忡。
木香奇道:“這話又是哪裡來的?”
“今日是殿下出面邀人吧?結果吃的不是雞鴨魚肉、龍肝鳳膽,反是這擺不上臺面的,叫那節度看了,一個不好,說不得要以爲這是殿下有意羞辱……”鄒娘子說得煞有其事。
木香一時哭笑不得,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怕不是外頭戲摺子聽得多了!”
她暗暗指了一下裴雍,道:“剛進城時節度還曾親手給殿下駕車開道,這事你竟不知道嗎?”
“左近鄰舍有人親眼見過,回來學了,只大家都曉得這多半是做給外頭看的,未必心裡沒有其他計較……”鄒娘子反做提醒,“姐兒,你莫怪我話說得不好聽,手中掌權的有幾個受得了輕待?”
她嘆了口氣,擡頭又望了一眼前方趙明枝,道:“殿下手裡沒兵沒將的,哪怕在我們鄉下,一旦手裡幾個銀錢,被人盯上了都得脫一層皮,要是個獨身女子,又沒有人護着,給吃成絕戶也不奇怪,更何況她這麼大的家業。”
“這種時候,無事還要憑空挑你毛病,何苦給人送上把柄?”
鄒娘子自是一片好心,可叫木香聽來,卻是不好做解釋,只能道:“既然都無事也要挑毛病了,那把柄不把柄的,又有什麼好忌諱?”
又道:“節度手握重兵,若有旁的心思,哪裡輪得到你我防備?”
鄒娘子欲言又止,幾次要告辭回去早做準備,又給人硬留了下來,直直到了午時中,一行人這才收拾東西往回走。
趙明枝平日裡農活生疏,心裡再如何着急,做事也快不起來,今日有了裴雍搭手,把進度趕了一大截上來。
他專挑那等費力又不顯山露水的東西來做,忙了小半日,打眼看去,好似除卻幾排整齊秧苗,其餘事情也沒怎麼幹。
鄒娘子臨行前看了一眼,再望向裴雍時,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忙裡忙外這許久,也不見做點露頭的事拿出去擺,這是圖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