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償還

段達一面說着,一面驀地把左右肩膀聳起。

先前他鮮有掙扎,看押人多少有點放鬆,此刻一做反抗,畢竟其人乃是禁衛統領出身,竟是力道不小,險些將壓制脫開,驚得衆人慌忙來攔,險險將其止住。

趙明枝轉頭去看,因見遠近處遠處馬車外雙方人馬還在糾纏,也不再等待,只回頭望段達道:“我只問最後一句,今次出城,你究竟奉誰人差令,送的又是哪個東西?”

段達半身被人扣在地上,大聲道:“本官奉宮中上命,你若有膽,自回去把這話去問公主殿下!”

這裡如此動靜,本就無數人湊首,此時段達“公主殿下”四字一出,更招得人人側目,甚至有那不怕死百姓穿道來看。

近處城門兵正兩面對峙,無暇他顧,宋景壬本要差人去擋,又一時不敢自行決定,只得聽之任之。

而趙明枝聽得段達如是說,又見他大力反抗,站定道:“我就在此處,你既有膽,不如自家來問。”

她說着,單手便將頭上帷帽摘下,露出一張臉來。

此時左右皆是火把,天色雖黑,火光輝映之下,依舊能把趙明枝面容照得清楚。

她日日進出,車輦上窗也不關,在田間更是大大方方,任人探看,更兼隔三差五上那城牆城門跟着役夫差婦一併擔土壘磚,可以說城中百姓,無一個不認識。

眼下帷帽一摘,她本就背對城門,面向城中,叫人看得五六分真切,一時之間,不遠處宋景壬領着城門官、兵卒們一併山呼施禮,唬得後頭百姓倉促看一眼後,也下意識跟着下跪行禮。

而對面段達看到帷帽之下面孔,陡然色變,手腳都再難反抗,更無話可說,無言可問。

他不肯說,趙明枝卻不能就此放過,喝問道:“你矯令出城,又假傳旨令,難道是要謀反麼?”

段達如何能應。

他先前或許懷疑過面前女子乃是當今公主左右隨侍,或是心腹,但無論如何,既不肯、更不敢猜此人就是當今公主本人。

“造反”二字,方纔他隨口捏出恐嚇宋景壬時有多得意,此時就有多驚恐。

旁人多半以爲公主是爲女子,進京後又做那許多愛民如子動作,行事以仁以善,言必稱陛下,必定心軟手軟。

可段達身爲禁衛,先前隨朝廷南下蔡州,其後又爲呂賢章帶回京城,資歷頗深,交際不淺,自是聽過這一位公主從前做法,更有衛隊內私下傳言她曾隻身前往京兆府,說動節度使裴雍的事蹟。

能行如此事的人,會是何等心硬手辣,難道還需分說?

狄人早兵臨城下,城中情形又如此,自己一番火上澆油,還借她名義,當真被冠上“造反”名頭,一旦束手,正好是那最出頭、叫得最響的一隻雞,不被殺給猴看纔怪。

思及此處,段達自知決不能就擒,因已半身在地,索性伏倒做磕頭狀,趁人不備,猝然而起,把右邊一人撞翻在地,隨手搶了對方長槍,因城門不開,也無處逃遁,索性奮力撲往對面趙明枝方向。

他才撲行幾步,就被兩旁護衛一邊持盾,一邊持長刀上前隔開。

一面是拿命博一條生路,一面卻只防御,打起來束手束腳,自然施展不開。

不過到底兵力數以倍殺,幾個回合之後,段達終於落敗,眼見就要被縛,卻又不肯罷休,正要再做拼死,伸手便往前方人刀刃拿去。

趙明枝忽的道:“放開他。”

衆兵卒一時愣住,面面相覷之餘,雖是猶豫,到底稍往後退半步,給那段達騰出些微空隙出來。

趙明枝向前幾步,再問道:“你這車中之物究竟怎的來的,今次出城,又意欲何爲?”

段達低頭不語,把手一下抓起做拳狀。

趙明枝又問:“你此時假詔出城,該當何罪,難道不知?”

“雖有艱難,朝廷自問不曾虧待將士,你……”

她話才說到一半,對面段達突然擡頭道:“本官投身入伍,一選便入帶御器械宿衛禁軍,當了捧日軍,護衛天子左右,日習武技,訓導新兵,提帶下屬,而來京之後,鎮日巡街躥巷,挑土擔磚,背木扛柴,淪落到這個地步不說,那俸祿卻只……各色物價又做高漲,如何養活一門老小?!”

他語氣中滿是憤恨不平:“宮中只曉得發令,哪裡知道下頭人辛苦?!”

“朝廷遠在蔡州,上上下下都還日夜不能安睡,那些個奢遮官宦,哪一個不是急着吵着遷都南下,我等正處前線,狄兵就在城下,此時不走,將來殿下自然不怕,多的是人給你搏命,但誰人又管我們性命?”

“禁衛不是廂軍,更非護城軍,也不是役夫,只當護衛禁宮,拱衛皇室,旁的不用多做插手——各人自做各人的事,我這樣粗人都知道道理,殿下難道不知?”

“從前在京時候,誰人不知禁衛勇武當用,誰人又敢呼敢喝,眼下又被如何對待?上牆貼瓦的,連個工匠都敢呼來喝去,稍有遲慢,就有人拿去上頭狀告,言必稱‘殿下’,叫人氣都不能多喘一口。”

“我等要是工匠,倒也無話可說,偏我是賣命的,賣命不算,此時還要賣力,你出多少銀貨來買了?!”

“況且形勢已然至此,殿下仍不肯退,京中本就全無守衛之力,我等不走,難道只爲殿下一己之私,留在此處送死麼?!”

他越說越是激動,到得最後,“送死”二字一出,已是鼻涕眼淚一齊淌了出來。

段達振振有詞,也不知是不是實在憤恨,那聲音自喉嚨中吼出,遠遠傳得開去,引得後頭更多人湊近聽看。

四下圍觀人越匯越多,宋景壬同那城門官已是如同芒刺在背,尤其後者,得知當今公主居然親身至此之後,幾回欲要使人隔開空隙,保護今上。

而趙明枝對上兩者視線,卻是微微搖頭,將人止住。

她上前幾步,面向地上那涕淚橫流之人,更是面向後頭無數圍觀百姓,揚聲道:“我只問你,禁軍之職爲何?”

段達已然掙扎坐起,卻是一臉茫然。

趙明枝不同他說話,只對着不遠處一人道:“拿你腰牌過來。”

對方卻是一名隨段達一道出城的禁衛,此時正與守城兵卒相持,被趙明枝點到頭上,先是一怔,腦子還未來得及細想,已是扔了手中長槍,卸下腰牌,雙手捧着送了過來。

趙明枝伸手接過,擎在半空中,指着其上文字道:“禁軍令牌上有二字,一曰‘守’,是爲‘守京師’,二曰‘備’,是爲‘備征戍’。”

“且問段將軍,禁軍令牌你久懸腰間,難道從來不看?”

“投身入軍時,新兵聽上官訓導,難道不知‘守備’二字含義,更不知自身職責?”

“你一不能‘守京師’,二不願‘備征戍’,既如此,哪有臉面帶這令牌,高騎馬上,出入呼喝?”

段達聽至此處,本來滿臉涕淚,此時那淚水卻被逼回,氣得粗着脖子吼道:“老子守的是天子!”

趙明枝冷聲道:“天下兵將,無論禁軍、廂軍,或說鄉軍,最要緊職責俱是守民守土!”

她說到此處,其聲更大,其勢更盛:“天子若行德政,自有萬民拱護,豈用你來出頭?!”

此話只言大義,其實多有取巧,如若仔細分辨,箇中尚有許多漏洞。

但四處本來圍有無數人,都是百姓,聽得趙明枝如是說,端的如同這話打自己心竅出來一般,何等君民相得,又何等如心如腑,簡直如同戲摺子上所唱,天子愛民,百姓如載舟之水。

而今日說這話的乃是當今公主,一向從親民如子,未嘗後退,與萬民同苦,發出此言,如何不令人動容。

也不知哪個起頭,驀地便爆出一道山呼,緊接着無數人跟着呼喝,又有人鼓掌,更有人唾罵那地上段達,遠遠近近往他地面方向吐唾沫。

而隨着趙明枝所言一路往後傳,山呼聲更大,雖在黑夜之中,猶如排山倒海,其中氛圍可想而知。

是夜城中不知多少人夢中驚醒,膽戰心驚再不能寐,或有出門探看,得知消息後又圍攏至於此處,或有留於房中的,次日聽人轉述前夜之事,少不得唏噓一番,更有感慨。

而就在此時,此處,呼嘯聲浪之中,卻有一道尖利聲音鑽得出來,大聲叫道:“殿下,他不肯守,俺來與你一併守城!”

趙明枝舉目看去,卻見人羣之中跌撞出一個人來,瘦小身材,原是個婦人。

她五十來歲,頭上包布,黑夜中看不清面容。

此人倒是未曾料到自己被擠出人羣,一時栽倒,幸而立時爬將起來,也不知當要如何站立,只會胡亂福了福身,繼續又尖聲叫道:“他不願守,俺願,俺來擔磚壘土,俺來守城!”

既有人起頭,猶如星星之火,頓時燎原,無數聲音自人羣中爆出,紛紛附和不停,一波高過一波,全無停歇意思。

趙明枝稍等幾息,卻是慢慢上前,站在段達身側,先把手中那令牌扔在他面前,再向前方百姓方向,鄭而重之將半身俯下,行了一個大禮。

她向前時左右兵卒自也跟隨護衛,有左有右,更有後方許多火把,在這黑夜之中映出趙明枝面容,更映照出她動作。

那婦人見狀,慌忙跪下,還未來得及磕頭,卻又被邊上不知哪裡來的宮人攙扶起來。

衆人見當今公主正做行禮,已然稍稍收聲。

此時在場人其實難辨心中情緒,只有後頭人不住往前湊,前方百姓卻是逐個安靜。

趙明枝側身去看段達。

此人被那婦人拿話一堵,更見旁人聲浪,臉色再難形容。

場中也無人刻意隔開,這樣距離,足夠他聽到百姓唾罵聲,心中氣懣,反而破聲道:“既是有人肯守城,你便叫他們守去,若有本事,把這禁軍名頭一併擔了!”

又罵道:“一身髒臭皮子,誰要穿誰拿着穿,好話誰人不會說,真賣命是又有幾個敢去?”

他罵完,果然把腰間令牌卸了,噹啷一聲撂在地上,又伸手去解身上袍子,甩脫在地,一時脫完,嗤聲道:“我今後不再做這當差的!各有道路,各走各……”

然則段達話未說完,周遭噓聲早已四起。

趙明枝道:“你當禁軍是什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若無矯詔之事,你早日脫了這身行頭,依規按矩,也無人會去爲難。”

“務農、營生乃是賣力,入伍自是賣命,爲天下人行守衛事,前線多少兵將爲守疆土、護百姓而死,你身在中心,已然佔盡便宜,竟還能如此大言不慚,已然全無廉恥之心。”

“既然不能盡職,當日還來做什麼禁衛?”

趙明枝話才說到此處,對面段達卻是呸道:“今日是在城門口被人捉住,我自認倒黴,可要說此處站的這許多人,哪個敢認自己不怕死?軍中那許多人,難道個個都願送命的??”

他口中說着,齜牙咧嘴露出一個笑來,拿頭並下巴點了點身旁壓住自己的幾名兵卒,又對着趙明枝道:“你且問他們,難道願意去死?”

“你這許多大道理話,說來說去,還不是做給他人看的,因怕我今日一走,旁人見了,聰明人個個跟着走,無人給趙家守城——你這樣身份,難道不曉得狄人眼下在何處?難道不知不走必死?”

“城中何時攔着人不讓走?”趙明枝道。

她這話比方纔聲音更大幾分:“你身居這樣位子,既然曉得狄人相距甚近,一旦來攻京師,尋常人靠兩條腿腳,賊子快馬加鞭,如何趕得過?人肉遇得鐵騎,如何抵禦,難道能活?”

“你不願擔禁軍責任,卻又要佔禁軍駿馬,還要霸禁軍令牌,借禁軍之名,僞造上命,貪生怕死不算,敢如此妄爲,此時事敗,還要顛倒黑白,果真哄得人出城,殊無半點防禦,叫天無應,丟了性命,城中秩序又被擾亂,你死百次萬次都不足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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