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蘭城中,二十七家華人社團總領袖,荷蘭人委任的“瑪腰”丘清德,和兩名“甲必丹”徐華彰及黃漢忠愁眉苦臉的坐在公館中,你望我眼的,誰也拿不出什麼好主意來。
自從一羣武裝華人突如其來的從外面涌入棉蘭,旬日之內就將這裡的一切統治管理權皆都接管,特別是荷蘭殖民者和跟華人不怎麼對付的一些土著人的勢力,更是毫不留情的一體掃蕩乾淨,空出來的機構立刻有相應的華人填充進去,很快頂起來,沒有讓這個七萬多人的城市癱瘓掉,而佔了三分之一的原有華人的組織結構則基本未動,便是由三名華人頭領管轄統帥的二十七家社團會館,分別代表着這裡的二十七家大勢力的宗族同鄉會,如此駕馭者絕大部分的華人力量。
對於這樣一個城市來說,一萬人的突然涌入已經是極大的超負荷了,那不光是基本生活資源的供應緊張,各項設施、衣食住行的都會大受影響,驟然遭受劇變的棉蘭人憂心忡忡煌煌然不可終日的關門閉戶在家躲禍,生怕殃及池魚,然而事情的發展卻是他們根本預料不到的。
一些被指定的種族土著人被清理出來,直接從他們的家中、產業中淨身出戶,一些荷蘭人也同樣不例外的被褫奪一切權利財產,硬性的從存身之地趕出來,弄到城郊一座結構堅固四面圍困的莊園之中嚴加看管,他們的財產全都被集中整理後歸了華人武裝管轄,被驅趕出去的數量絕不止一萬人,空出來的地方足夠安置外來人,並在緊鑼密鼓的籌備城防建設,大量簡單營房也紛紛矗立起來。想象中地騷亂沒有發生。
而後,華人武裝的頭領就來找這幾位棉蘭華人頭目了,“瑪腰”丘清德小心翼翼的伺候着這些不知道底細的膽大地傢伙,心驚膽戰的聽着他們提出來的一項項的要求。目瞪口呆地看着對方大手一揮將棉蘭華人正在籌備中的教育事業擴大了十倍,從小學到大學一連串地學校地皮直接圈出來,還拿出來大筆資金讓他們馬上去做,並勉力維持現有華人的安定團結。不要自尋煩惱給佔領軍添麻煩。
一堆的任務派下來,邱清德腦袋暈暈地就唯唯告退。\\\\\轉過臉來就找到兩位“甲必丹”商量對策,這事情可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鬧不好要影響到兩萬七千華人的安危和前途。馬虎不得!另外,這也是一頂大缸,背不好要砸鍋的,倒黴可不能只是自己一個人!
棉蘭華人,大抵都是福建人和廣東人居多,又以客家人和潮州人最衆,其他的也都是以最早來闖蕩的人爲首組成的同鄉會爲主要結構。這裡建成時間不過是三十來年。歷時長久的大宗族還沒有,但是同鄉會之類地社團組織地力量卻一點都不小。華人在海外通常是這樣,老鄉親。結社自保。
自從張榕軒、張耀軒兄弟在這裡發了大財,建立起資產達到四千萬盾(合八千萬元)的巨大商業王國之後,對於國內華人地刺激是很大的,短短時間內蜂擁而至地華人將這裡從一片種植園便成了城市,橋樑建築樓房等等相繼拔地而起,荷蘭人也順勢在這裡建立管理機構收稅,所得財富之巨難以想象,可以說,整個印尼的城市大部分來自於華人的辛勤勞作創立。荷蘭人卻憑着其統治地位和苛刻的高壓政策牟取暴利。
海外華人,極少有主權意識,他們做夢想的都是賺了錢之後榮歸故里,跟張氏兄弟似的花了三百多萬修一條潮汕鐵路,換回三品紅頂子,並讓皇帝召見勉力一番,端的是光宗耀祖。奈何現在皇帝倒臺,民國建立了,那等榮耀便缺了大半,他們倒也安下心來準備在這裡當順民,安家立業,荷蘭人的盤剝也好,壓榨也好,無非是跟官府一個德行,自己只要賺錢總還是過的下去的,要比在家鄉餓死強!
便是因着這樣的想法,在2世紀初數以百萬計出南洋求生的華人裡面,鮮有在當地提出革命獨立思想的,更極少有揭竿而起抗爭殖民統治的,他們首先把自己當了外來人,覺得這裡一切都不過是暫時棲身,將來還是要葉落歸根的。這種明顯的苟安思想令絕大部分華人選擇了沉默的承受,而不是奮起抗爭!
他們退一步,荷蘭人就將槓桿繼續往下擠,榨出油來越多,進入20世紀後,印尼再也不可能出現類似張氏兄弟、黃仲涵家族這樣的千萬鉅富,荷蘭人和扶植起來的土著貴族,以及蜂擁而至的列強商人都紛紛把手伸進來搶奪這裡的財富和機會,華人單純的辛勤勞作便成了最廉價的僱工,最賺錢的出口貿易全都被外人把持,他們的處境越來越不好。\\\\\
但是對邱清德等人而言,這都不是最壞的,對他們來說,最壞的是這種已經習慣了的節奏被打破了,已經理順了的勢力被打散,他們已經建立起來的權威被摧垮,他們敏感的意識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威脅!
所以,從華人武裝那裡領受任務後,他們沒有馬上執行,而是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因爲荷蘭人不允許穿唐裝華服漢服中山服,生活在印尼的華人穿的比土著人好不了多少,粗看上去就是布片子隨便勾連在一起的粗糙樣子,而他們這些人又是不穿洋裝的,因此站在衣裝筆挺的華人武裝面前時,他們便不免有些自慚形穢,回來的時候心底下卻又泛起一種別樣的酸味,混合起來,卻是一股子怨恨。邱清德坐在上首,略顯乾癟的嘴脣上面有幾道因爲上火綻開的口子,他看着兩位副手,用其閩南腔說:“大軍交卸的事情,你們也都聽見了,咱們幹是不幹,要有個章程拿出來。要是應對的不妥,他們怪罪下來,麻煩很是不小。”
徐華彰用他鼻音濃重的廣東腔應道:“好歹都是中國人,他們該不會趕盡殺絕的。看起來他們是要造反地,就是不知道他們能幹多少時日,要是咱們幹了,他們卻垮了。這便要遭受株連,禍事甚大!可要是不幹。當下我等就得吃軍法!此事難辦啊!”
邱清德嘆道:“就因爲如此,我才找你們來商量!不好好應付過去是不行的!眼前看來他們還算秋毫無犯,對荷蘭人與土人卻是如此苛責。幾同不共戴天之勢,此仇斷不可解,我疑心他們跟婆羅洲之事有勾牽,真的勢大而起,鬧將起來,又是一場大殺劫!席捲過來我們要遭魚池之殃!禍福難料啊!”
黃漢忠年紀略輕,身架不高卻是壯實的很。臉上沒什麼皺紋。精神頭非常足,說起話來聲如銅鐘。****洪亮有力,據聞此人來此前也是走過江湖地。膽氣壯有擔當,聽二人長吁短嘆,哼一聲道:“乾巴巴想這些無甚用處!此等亂局何嘗不是機會!管他誰當家作主,這行市要開,生意要做,沒我們維持,棉蘭都要散架!大軍要我們乾的事不是胡來,不損我們家業,這便是善行,可不予計較!要我說,先不談事情做不做,接下來極可能就有一場好殺,我等還是想好怎麼保家吧!”
他那不容置疑的斷言,一個煞氣騰騰的“殺”字便驚得二人差點跳起來,心臟“騰騰”蹦地沒了個鼓點兒,忽悠悠的懸着半空沒處着落!
邱清德惶然道:“那又該如何?我等皆是良民順民,向來與人爲善秋毫無犯,他們作亂跟我們有啥想幹!怎得就要尋我們麻煩?這些人啊!好好地搏一份家業安生度日豈不甚好,學那長毛匪做甚的孽啊!卻要牽累我等,可恨!”
邱清德的想法,在這時代甚至後世地許多中國人心中所思都差不多,那便是委曲求全,苟安度日不想其他。在離亂之中,往往就是這些看似良善的人出賣革命者、反抗者、起義者最爲主動,他們惱恨的,便是這些人的作爲打亂了他們的生活節奏,或者按照他們的想法,是帶給他們麻煩。
而當他們遭到荷蘭人剝削、壓榨乃至殺戮的時候,只會怨自己地命不好,攤上了這樣地壞世道,而很難去想一想爲什麼他們會遭到這樣的磨難,他們認定世間大勢他們管不了想不明白,因此情願稀裡糊塗地隨波逐流這麼過下去。這就是兩千多年來的愚民政策最大地成就,將一個原本偉大強悍主動的民族便成了一羣不願意主動思考改變的綿羊!
所以,不管是1740年的紅溪慘案,還是1998年的大屠殺,兩百多年來,他們未曾改變什麼,即使他們仍然有機會去做到。
現在,一羣攪局的人來了,他們帶來了可能的自由和寬廣的舞臺,這些人卻不敢登上去,抓住了,他們擔心的是這一切都是水中花,他們擔心的是那“正統”的力量將這一切摧垮,順帶的給他們帶來災難,逃避是他們的首選,此時若是有一羣荷蘭軍隊在側,很難說這些人會不會衝過去將一切都和盤托出,以此換來全家人的安全。
不能說這些人天生就是漢奸,賣友求榮又或者怎麼樣,因爲人的視野不同,理想不同,而革命者往往在中國這片神奇的土地上都扮演了反賊的角色,所謂正朔,一直到21世紀的中國人都當中南海里的人是皇帝一般,可想而知了。
徐華彰也跟着嘆息,不過他卻是沒那麼沮喪,卻有些看開了似的說:“不管誰當家,總不至待我們全體太過苛責了!要我說,咱們只需傳話下來,讓那些辦事的對荷蘭人和土著們溫和些,將來不管怎麼變動都無妨,好相見嘛!他們的產業也要看好,不能叫那些毛楞小子們糟踐了,以免招災惹禍,我們不貪圖那些外財,也就不吃官司!如此可行?”
邱清德深以爲然,黃漢忠卻搖着頭道:“你想的簡單!做起來卻難!你還沒看清這些人的手段!他們絕不像烏合之衆,上來就把我們之外的官家勢力替換下來,辦的絲毫不差,又一點不動我們的職權,這就是安撫人心不出大亂子!等他們再專門對不安分地年輕人施加引誘號召參與。從根子上抽了我們的青壯,絕了我們的根本,那纔是不聲不響成大事的好手段!這些人,有王霸氣象!依我看。跟荷蘭老爺們別一別也是極可能地!也不難說,他們就是老家來的革命黨啊!”
他這話說道又是唬的一愣一愣的。這些年,關於國內革命地事情通過各種渠道源源不斷的傳遍各地,不管荷蘭人多麼賣力地去封鎖這些消息。終究抵不過那些日夜不休的輪船將消息載入,沒有報紙。口口相傳也能獲得一二,何況棉蘭這直接就跟馬來西亞新加坡頻繁來往的主要口岸,哪有什麼消息能遮攔地住?
這時候的南洋華人青年中。各種激進思想並不缺乏,他們雖然還沒有號召起來建立華人政權的長遠理想和計劃,但是跟當地人聯合起來,以武裝暴力推翻殖民政權的思潮卻越來越烈,若不是整個南洋的土著人太過無用,一個個都想着怎麼在列強殖民下當一個有名無實的頭頭腦腦的,也不至於一直拖到二十年後才實現獨立自主。\\\\\\
華人呢?他們數量少是其一。來源駁雜難以團結又是很重要地問題。都是來南洋找活路地人,不是逼急了誰願意造反?他們連腐朽透頂的滿清都折騰不過。把滿清打得滿地找牙地列強就更不用說了,因此上。從根子上南洋華人的革命反抗就缺乏堅決地態度,這也註定了他們在漫長的歲月中,儘管在商業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政治軍事上卻是軟弱無比,被一次次的欺凌宰割,無力還擊。
可以說,這時候的南洋華人青年中,有革命思想和激情的,是無組織無紀律,形式沒有章法沒有計劃,匆匆幾次參與土著人的反抗都很快失敗,代價慘重,很多卻投身國內的革命鬥爭,無論是兩次北伐還是後來的抗擊倭寇,都少不了南洋青年的身姿,只是他們的犧牲,沒換來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現在,這一羣突然冒出來的華人武裝完全不同!他們多數便裝,少數整齊劃一的軍裝,上萬人的組織紀律嚴明分工明確,各類輔助工作人員訓練有素,在佔領棉蘭之後波瀾不起的就把這裡順利接管,一點亂子都沒有,這幾乎就是一整套攻城略地的班子隊伍,這根本就不是單純的起義反抗,他們是來奪權的!黃漢忠說得這麼肯定,邱清德和徐華彰心中七上八下的越發感到害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不是單純的衝突,而是“改朝換代”,這可是大事啊!故老相傳的種種他們都不會忘,但無論如何,這種大變局裡面,捲進去的不是雞犬升天,就是雞犬不留,在沒有別的下場可選!他們現在站在刀鋒上上下不得,該怎麼辦?
棉蘭城中,最爲繁華的Kewn大街旁,荷蘭殖民者在這裡的最高長官的市長辦公室,一座純大理石建築而成的哥特式樓房的三樓窗臺前,這次出兵棉蘭的領頭者馮天宇師長透過鐵枝彎曲的明淨細長窗戶,看着遠方城外數公里內正在忙碌的人羣,臉上的刀疤浮現出些微的猙獰光彩。
在外島掀起反擊荷蘭人的風潮,製造荷蘭人不得不關注的大麻煩,減輕荷蘭人對婆羅洲的軍事封鎖和壓力,從北到南次第推動華人統治的建立和穩固,這是完全佔領印尼全境的宏偉計劃中非常重要的一環,而登陸蘇門答臘島,從棉蘭開始擾動這股風潮,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般的軍事衝突,就是他要做的。
從去年雨季降臨的時候開始,他們這些在馬六甲海域做了好多年海盜的人就輕而易舉的將訓練有素的士兵偷渡到了蘇門答臘北部,另外大批的訓練後的勞工在美國人的石油工業各個環節被逐步清退後都沒有離開,而是就近轉職被軍隊接過去,進行進一步的軍事訓練,叢林山地作戰訓練,並在這過程中順帶的建立蘇門答臘北部多處基地,等待發動的時刻到來。
荷蘭人對印尼全境根本沒有有效的控制,他們只是將那些重要的港口城市掌握在手中,各組的團體和產業都由他們委派的管理者代行,甚至連華人的稅收都是由那些“瑪腰”、“甲必丹”來代辦的,若不是最近幾年華人鬧得越來越兇,交通越來越便利發達,他們還會那麼幹下去。
而蘇門答臘島北部,廣闊的種植園和天然林地、火山山地之間,公路通不到的地方佔了絕大多數,除了石油產業需要的臨時建立的公路之外,絕大部分叢林山地是他們去不到也管不過來的。不過他們並不在乎這些,沒有槍械武裝沒有統一組織訓練的土著人不可能對他們造成影響,這也導致了他們不能及時發現藏在暗處圖謀不軌的華人武裝積蓄力量。
從婆羅洲運來的一萬人,加上打着勞工名義進入又被清退的一萬人,兩萬訓練有素的軍隊武裝起來後,又經過在從林中大半年的掠奪、廝殺等等實戰訓練,他們不僅都變成了合格的見過血的軍人,順帶的還製造了大片的無人區。
在北蘇門答臘區域中,以多巴湖爲中心的高原地帶,已經被他們全部掌握統治,不服的土著人都收拾的乾乾淨淨,服從他們的則成爲他們的僕從和勞動力,加上從其他地方掠奪來的人口,爲他們這兩萬人提供足夠的糧食保障,一些生活在附近的華人也被逐漸引領到這裡,在湖邊建立城鎮聚居,掩藏在高原叢林中的這個秘密基地就這麼藏到了前段時間,荷蘭人再次出擊婆羅洲的時候,他們在這裡暴起發難,從南部突然衝出來搶佔棉蘭區域,使得多巴湖區基地與海邊港口之間有了出海口,早已經準備多時的各種物資運輸船在短短時間內迅速運上勿拉灣港口,輾轉補充道基地內,除了一萬控制棉蘭的軍隊外,其他的一萬人分散開來,將周圍大半個北蘇門答臘控制住,增援部隊從蘇門答臘島各處兼程趕來,這裡將成爲掀翻荷蘭人統治的頭炮!
棉蘭城沒有城牆和城防,因爲荷蘭人不需要,他也不大算搞出來這東西被他人所利用,此時不過七萬多人的小城市面積還小,廣闊的平原地帶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和密集的叢林,佔領軍這些日子來別的不說,都在忙着利用天然地勢構建以棉蘭爲核心的塹壕工事以及各種堡壘,等待着戰鬥的到來。
從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功勳,這是軍人的夢想,窩在婆羅洲五六年,今天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拉起大旗作自己的事業,想一想就令人熱血沸騰!不用在叢林裡毫無趣味的去剿殺那些不識時務的土著人,而在這裡對抗荷蘭殖民者的正規軍隊,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早就屬於自己的軍魂,爲民族和國家的站立付出犧牲,這纔是軍人的歸宿啊!
1930年6月27日的上午,一架荷蘭偵察機慢悠悠的劃過天空,他吸取以前多次被敵方空軍襲擊的經驗教訓,不敢太過放鬆,只小心的在戰艦防護區域內儘量攀升,在離着棉蘭不遠的地方將這二十五公里的區域查探清楚。
高空之上難得的晴朗無雲,猛烈地山火還沒有肆虐起來,這裡的視線好的不得了,規劃整齊的種植園一塊塊的將邊緣勾勒出來,從海邊到棉蘭的大道兩旁,密集的樹木遮住了大片的地面,而棉蘭城外數公里的弧形陣線上,大片的樹木被伐倒堆積起來,製造成幾乎包圍着整個城市的塹壕防線。無論從哪個方向進攻,都將面對人爲清理出來的曠野中守軍的阻擊,要命的是,這裡都是戰艦的艦炮夠不到的!
馮天宇透過望遠鏡,看着天空中試探幾番發現沒有任何威脅,便降低了高度離開海邊,大着膽子逼進棉蘭偵查敵情的敵機,嘴角泛起一絲猙獰的笑意。荷蘭人,要流血了,你們準備好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