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漸白,將光線透過門窗與幔帳,灑落在小鼎微閉的眼睛之上。
小鼎昨晚在迷迷糊糊之中喝下了張小凡爲他熬的藥,便很快出了一身汗,一晚竟是溼了好幾身內衫,陸雪琪和張小凡就一直守着,爲他換衣擦身,一夜未眠。
好在他從小就在爹爹的特殊照顧之下,身子極好,又及時服了藥,折騰了一夜,燒很快就退了下去。受到光線的刺激,這小身子在牀上翻動了兩下,伸開兩隻胳膊,想去尋找熟悉的味道和溫暖,卻是幾番都撲了個空。
小鼎臉上動了幾下,咂抿着小嘴,噥噥地哼了幾聲,終於很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
陽光灑進屋內,迷晃着凡塵的視線,小鼎眼睛不由微眯了一下,待適應之後,陸雪琪的臉龐便倒映在他晶瑩明亮的雙眸之中。
溫柔的,熟悉的,美麗的臉龐……
“娘……”
小鼎一笑,神智很快清明,朝陸雪琪喊了一聲。
陸雪琪一直看着他,知道他已經醒來了,臉上也是柔和了幾分,伸手撫向小鼎的腦袋w微微一笑,道:“醒了?”
“嗯,爹呢……爹去哪了?”小鼎說着,便要掙扎着起身。
陸雪琪臉上一怔,連忙按住了小鼎的身子:“小心些,你腿上的傷還沒好!”然後,又將手放在小鼎的額頭上試探了一下,道:“可還有不適?昨晚你發燒了……”
“嗯,娘,我沒事了……”小鼎滿不在乎的答道,眼睛卻是在這屋裡一直掃視,似是在找尋什麼東西一般。
“你可是在找昨日帶回來的東西?”
陸雪琪攔住小鼎的身子,淡淡道,一隻手同時將乾淨的衣衫披在兒子身上。
小鼎搜尋一週,沒有發現東西的蹤影,眼裡顯出一絲失落。然後,他偎在陸雪琪的懷裡,似是撒嬌,又似是告狀一般,懦懦道:“娘,就是那東西把小鼎絆下石階去的……”
陸雪琪眼中微微閃動了一下,將小鼎的衣服穿好,看着他的眼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疼惜,道:“小鼎,告訴娘是怎麼回事?”
大竹峰上,片片綠竹在陣陣清風之中微微搖曳,發出沙沙的輕響,竹身挺秀,節節分明,歷經不知多少風霜雪雨,卻依舊是青翠的充滿生氣。
鳥鳴聲聲,卻顯得這巍峨空寂的山峰更加遠離塵囂。
“嘩嘩……”
隱隱有涮洗的水聲在大竹峰的廚房外傳出。
張小凡一如往常一般的一身粗布麻衣,淡然沉靜的臉上卻比平時多了一份探尋與認真,正仔細的沖洗着手裡兩根彎形的物體。
有幾抹還不甚耀眼的光線透過旁邊稀疏的竹林,落在他的身上,溫煦了林間穿梭的清風,輕輕吹過他的衣裳。
這男子的動作,漸漸停了下來,眼睛深深地看着手裡已不沾染一絲塵土的東西,只是看着,不見任何表情。
兩根,尖利的,冰涼的,妖獸獠牙!
張小凡的眼神,似乎也是冰冷了一下。
多少昔年舊事,恍惚間在腦海中一一掠過。
似是生靈塗炭的人間浩劫,似是毀天滅地的強大力量,似是絕望癡情浴火焚身的少年,又似是溫柔決絕淺淺微笑的紅顏……
縱使看穿參悟這天地造化,放下所有癡纏恩怨,有些經歷,仍舊是不堪回首的罷。
這男子的眉頭,不經意間微微收鎖了一下。
“喂,張小凡,你還倒是真的享受歸隱廚房的清淨日子啊……”一個清亮的男子聲音響起,曾書書帶着一貫常有的笑容走到了張小凡的身前。
張小凡微微擡頭,似乎對曾書書的突然造訪早已見慣不怪,微微笑了一下,卻不回答,眉宇間已全然不見剛纔的沉思凝重之意。
曾書書見他不語,也並不在意,眼睛在張小凡的附近掃視了一週,露出一絲失望之色。然後很快又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地嘀咕道:“怎麼忘了,它現在開始跟着你兒子了……”
張小凡聽得此言,一時失笑,道:“你來找我還能有些別的事情麼……”
“我只是說說罷了,當然主要還是怕你在這山峰上悶壞了,更怕小鼎在這大竹峰上悶壞了!”曾書書反駁道,眼睛不由向張小凡身上瞪去。
“哎?你這手裡是什麼稀罕東西?”
“沒什麼……”
“讓我看看嘛!”曾書書說着,便伸出胳膊,搶了一根在自己手中。
張小凡本沒有打算向他隱晦什麼,此刻見他拿去,也並未奪回來,只是靜靜看着曾書書的反應,眼中的表情深沉難辨。
“這……這東西不是……”曾書書眼中也有些嚴肅之色,然後,他擡起頭來,深深地看着對面的男子,半開玩笑道:“張小凡,你不要告訴我你還有收藏獸妖獠牙的愛好……”
張小凡輕笑一聲,自語道:“果然是的……”然後他有看向曾書書,正色道:“我可沒有你那怪異的嗜好,是小鼎無意中撿到的!”
“撿到的?”曾書書一時詫異,臉上寫滿了不信的表情。然後,似是嘆了一口氣般,搖頭道:“想這青雲山上,厚土之中,定是不乏這些東西了……”
這男子的眼睛,漸漸有些深遠起來,似是穿過無盡的歲月,又回想到了那場幾乎讓青雲滅頂的浩劫……
韶華轉瞬,一晃竟已是這麼多年流逝過去了。
曾書書的眼神一時瞬息萬變,然後忽然停住,似是也意識到自己剛纔走神了,衝張小凡嘿嘿乾笑了兩聲,然後輕聲試探道:“小凡,我一直很想知道,當年,你和陸師姐是怎麼知道獸神死掉的……”
張小凡正在擺弄的手掌微微一頓,眼中一閃,後又轉向曾書書,淡然地笑了一下,卻是不去回答曾書書的問題,轉身向一處屋宅走去。
竹聲濤濤,這男子的身影在這青山之中愈來愈遠。
曾書書愣了片刻,隨即似是惱怒道:“不講就不講,以爲我當真想聽不成……”然後,伸出一隻胳膊向張小凡的背影招手道:“哎……你倒是等等我呀!”
“爹!”
未及追上前面兀自向前走着的男子,曾書書就聽到小鼎的聲音,隨聲看去,只見小鼎此刻偎在陸雪琪的懷裡,兩隻胳膊正朝着張小凡的方向掙着,額頭上隱隱還有細汗。陸雪琪一手攬着他,隨着小鼎的動作緩緩向前走了兩步。似是感覺到曾書書的目光,陸雪琪的一雙美目隨即轉移到他身上,淡淡地看了一眼,復又轉了過去。
縱使早已習慣了這位白衣美女的淡然表情,曾書書還是有種被看穿的感覺,似是出於心虛一般,全身不由緊張了一下。
張小凡衝着小鼎溫和的笑了一下,上前緊走兩步,笑着看了眼前的白衣女子一眼,伸手將小鼎抱到自己懷中,微帶寵溺道:“怎麼跑出來了?”然後又將略顯粗糙的溫厚手掌置於小鼎的額頭之上,探了一下,輕聲道:“好得還挺快……”
陸雪琪靜靜的站在旁邊,絕世的容顏之上帶着淡淡的溫柔,如雪白衣在微風中輕輕吹起,悄然綻放。
“爹,我的腿都不疼了,可是娘還不讓我下地……”小鼎似是受了委屈一般,向張小凡撒嬌道,兩隻眼睛卻是直直盯着張小凡另外一隻手裡的東西。
張小凡將懷裡的兒子抱的緊了緊,笑着和陸雪琪對視一眼,拍着小鼎的後背,正色道:“你娘也是爲你好,要是再碰到傷處,我和你娘就都不管了!”
“哼!我纔不信呢!”小鼎撇撇小嘴,又回頭看了看靜默不語的陸雪琪,眼中似有得意之色。回首之中,卻不經意瞥到了不遠處曾書書帶着笑意的臉龐。
“曾叔叔!你又來啦……”小鼎一時興奮,兩隻眼睛亮了一下,笑嘻嘻地朝曾書書喊道。
“哼!小傢伙,什麼叫我‘又’來了?難不成你不想見到曾叔叔……”曾書書佯怒,向小鼎嗔道,跨步往前走去。
“不是不是,曾叔叔是不是又給我帶什麼稀罕東西啦?”小鼎依舊喜笑顏開,揮舞着小胳膊向曾書書擺手。
“這還差不多……”曾書書走至張小凡身旁,摸摸小鼎圓圓的腦袋和臉蛋,然後眼睛一轉,從懷裡拿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搖晃了兩下,神秘地笑道:“你看,這是什麼?”
小鼎眨眨眼睛,盯着那小瓷瓶看了半晌,似是不感興趣,搖頭道:“我爹也有的……”然後,又將目光放到張小凡手中的東西之上,下巴稍稍揚起,衝着曾書書得意道:“我昨天還帶回兩個稀罕東西呢!”
說罷,彎下小身子,伸手去抓張小凡手裡的東西。
陸雪琪的眼睛微微一閃,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擔心,似詢問一般看向了旁邊的男子。似是感到陸雪琪的目光,張小凡與她對視一眼,微微一笑,示意無妨。
“這可是我近日專門爲你煉製的!和你爹的不一樣……”曾書書頗帶惱羞道,“還有,那兩根妖獸的獠牙有什麼稀罕的,怎能比得過……咳咳……”
感覺有兩道不甚友好的目光朝自己轉來,曾書書突然止住了聲音,臉上卻因戛然而止而微微泛紅,很是不爽。
“曾書書,妖獸?什麼是妖獸?”小鼎全然不顧及雙親已沉下來的神色,臉上更是興奮起來,兩隻眼睛直直地看向曾書書:“是不是比大黃還大……”
“呃……這個……”
曾書書掃了一眼陸雪琪清冷的臉色,一時腦袋懵了,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曾叔叔,說嘛說嘛……”
“小鼎乖,別跟曾書書鬧……”張小凡開口道,試圖止住兒子腿上着急蹬着的動作。
шωш.Tтkд n.¢O
曾書書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是下了決心一般,對小鼎笑道:“是比大黃要大一些,不過可是兇惡的很呢!”
說着,還作出一副殘暴的樣子,向小鼎恐嚇了一下。
“哈哈……”小鼎哪裡有半分被嚇到的樣子,臉上的興奮之色倒是更濃了一些。拍了一下曾書書作出的鬼臉,認真道:“曾書書,你見過妖獸嗎?”
曾書書一時愕然,仍是裝作不經意一般,撫着小鼎圓圓的腦袋,哄道:“曾書書當然見過了,還跟妖獸打過架呢……”
小鼎聽得此言,眼睛更是亮了一些。他從小便在大竹峰隨父母長大,雖是見過不少的野獸蟲鳥,卻是從來沒有聽過妖獸這種東西,除了與大黃和小灰,也從不曾做過打架之類的事情。眼下聽曾書書一說,男孩子特有的冒險與好奇的心性頓時大發。
“曾書書,你跟小鼎講講和妖獸打架的故事好不好……”小鼎眨眨眼睛,臉上頓顯乖巧之狀,期待地看着曾書書道。
陸雪琪此時臉上依舊是淡淡地,知道小鼎今日是不會罷休了,便伸出手去,撫向小鼎的額頭,輕聲道:“別鬧太久了……”然後,看向張小凡,又看了曾書書一眼,微微頷首,轉身回屋去了。
淡淡幽香,隨那絕塵的飄飄白衣,漸漸消散。
“這妖獸呀,可是很久之前的故事呢……”
曾書書見只剩下他們三個男子,頓時放開了許多,繪聲繪色地給小鼎講起了妖獸的事情來。當然,他決計不可能向這兩歲的稚童一一道出其中的始末,硬是把當年的一場人間浩劫輕鬆的改成一個正道英雄誅滅邪惡力量的通俗故事。
這小鼎卻是聽得津津有味,好幾次還打斷曾書書的故事,詢問妖獸的細節,比如長了幾顆腦袋,什麼模樣,會不會法力之類……
…………
直到曾書書講的口乾舌燥,答應小鼎下次及繼續時,兩人才發覺太陽已經漸漸西沉了,而旁邊一直抱着小鼎的張小凡,卻是一直靜默無語地看着懷裡興奮的兒子。
“小鼎,以後慢慢講,今天就罷了吧!”曾書書似是舒了一口氣一般。
小鼎衝着曾書書不情願的“嗯”了一聲,轉過還泛着亮光的眼睛,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衝着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張小凡道:“爹,你有沒有打過妖獸呀……”
張小凡愣了一下,隨即溫和地笑着摸摸小鼎的腦袋,似是開玩笑一般,漫不經心道:“你說呢?”
小鼎眨眨眼睛,晃了晃腦袋,不知其然。
“傻小子!你爹那麼厲害,當然打過妖獸了……”曾書書笑道。
“我猜也是!嘿嘿……”小鼎動了動身子,似是崇拜,又似是撒嬌,在張小凡的懷裡蹭了幾下。
入夜,靜謐無聲。
茫茫蒼穹之上,繁星點點,似珍珠,似眼睛,微閃着幽幽的光芒,綴在黑色的天幕。
本是隻能遠瞻的點點微光,卻似近在咫尺一般入得凡塵的眼睛。
遙遠地疏離着,又悄悄地走近着。
在陣陣夜風吹動下發出沙沙聲響的青竹之中,一間普通的屋舍內依舊閃着微弱的燭光。在這漆黑的山間竹林裡,似是跳動的心臟,無聲地堅持着。
燭光下,映出兩張淡然的臉龐。
微微晃動的燭火,將昏暗不明的柔和光線灑在在他們臉上,映出淡淡的光華。
張小凡溫和的看着牀上已然酣然睡熟的小鼎,輕輕拍打着。目光卻是落在兒子手中的兩根白色獠牙之上,深深看了半晌,似是自語一般,沉沉道:“我……還欠他一束百合……”
這貌似突兀的一聲低語,打破了屋內的沉靜。
無聲中,他的一隻手被一雙稍顯冰涼的光滑之手握在掌心,熟悉的溫柔觸感和淡淡幽香,將他的神智從遙遠的回憶之中拉了回來。
似是自嘲一般,張小凡輕輕搖了搖頭,對着眼前的美麗女子釋然地微微一笑。
終究,自己還是幸運的吧!
天地不仁,在這個世間,不管有怎樣的舊事與滄桑,這一抹淡淡的溫柔,卻是一直未曾改變的吧!
濤濤竹聲,隱沒在這寂靜的夜裡,萬物便在這無聲之間悄悄輪迴變幻,將昔日化作流年舊夢,直待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