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慣了獨居的日子,他對生活愈來愈不講究。幹休所三十多位退役將軍,沒人像他這樣子。我來之後,這棟缺少人間煙火的小洋樓纔有了點過日子的味道。我先是提出少吃食堂,儘量自己做着吃,當新兵時我曾幹過兩個月的飲事員,一般的家常菜能湊合着做出來,即便我燒的菜不怎麼樣,畢竟是在自己家裡吃呀。他同意了,並且吃了幾餐之後,對我的手藝讚不絕口。接着,在我的建議下,又買來了一張席夢思牀、兩節組合櫃和一臺大彩電。他頻繁地用遙控器指揮着彩電行動,渀佛幼童得到了一件嶄新的玩具。他興致勃勃地對我說,起子,還想買啥,你看着辦,我有錢。以前從沒想過攢錢,可我舀出存摺數了數,竟然攢下了十多萬,這錢來得太容易了,我這輩子是花不完了,留它做啥?他又重複一遍,留它做啥?他們最擔心我死前當黨費交出去。我就是不交黨費也不會留給他們。你看捐給希望工程行不行?黨不缺錢,希望工程缺錢。
我想了想,說:可以捐給咱老家,蓋個希望小學,名字就叫天成小學。
他嘿嘿樂了,猛拍一下膝蓋:這個主意蠻不錯,但叫天成小學不妥。不妨叫丁子小學!沒有丁子,就沒有我成子的今天,應該記住他!
他爲自己的這個想法着實興奮了一陣子。到了臨睡時,卻又把我喊過去,說起子,我琢磨半天,覺得還是不要突出個人,不光是丁子犧牲了,很多同志都犧牲了,把他們藏在心裡,比啥都強。這樣吧,將來希望小學蓋好了,乾脆叫育英小學。
這個話題說過之後,就擱下了。
我還決定把樓上的三間房子也整理一下,起碼整理一間,擺張桌子,讓他情緒好時練練書法。據我所知,幹休所好幾位老將軍練書法練上了癮,住13號樓的吳主任一幅字賣好幾百,所裡的戰士退伍時他都要送一幅。韓天成說他不會去寫那些半吊子書法,手裡握了一輩子槍,手腕子和槍筒子一樣硬,寫不好字的,寫不好乾脆就別寫。又說槍桿子和筆桿子完全是兩碼事,槍桿子打出的是子彈,筆桿子泄出的是文化,近了這頭,就遠了那頭,你只能佔一頭。我說,不在裡面練書法,乾點別的也行呀,比如下雨陰天的,出不了門,可以在裡面打打拳下下棋啥的。他勉強同意了。等我把樓上最大的那間整理出來後,他吭吭哧哧爬上二樓,扶着門框說:很好。將來你可以在裡面娶媳婦。
想沒到他冒出這麼一句,我的臉騰地紅了。他嘿嘿笑着:起子你還害羞呢。喂,告訴我談了對象沒有?
我忙說:沒有。沒有。頭搖得像個貨郎鼓。
不湊巧的是,我們正說着,所裡的通信員來送書信,兩份報紙中間夾着一封寫給我的信。只掃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跡我就知道,信是姚秀寫的。我有點不自然地把信抓在手裡。這一絲慌亂卻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大聲說:好啊起子,這信肯定是個女娃子寫的。剛剛你還矢口否認,現在看你怎麼交待!
我訕笑着,確實不知該怎麼交待,因爲我真的說不清我和姚秀到底是什麼關係。她也是韓家窪人,我們同歲,而且還是小學和中學的同學。後來我考上縣高中,她回家種地,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偶爾我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遇到她,她正在路邊的責任田裡幹活,或是扛着農具突然和我相遇。每次相遇,無非是打個招呼而已,比如她說:上學去呀;比如我說:幹活去呀。我發現她的臉蛋比過去黑多了,心裡生出一點酸澀。我覺得我不是心疼她,而是心疼她的臉蛋,姑娘的臉蛋是不能夠放到驕陽下暴曬的。說話間到了三年前,我高考落榜(只差半分),一時感到天塌地裂--沒有人能夠理解一個山村知識青年的心情,他試圖走出那些大山的全部努力一瞬間化爲泡影,十多年的心血眼看着白白扔掉了!我羞於見人,整天在家矇頭睡大覺。那一天午後,家裡人都下地了,院子裡除了雞啄食拉屎的聲音外,沒有別的聲音,我閉着眼睛躺在牀上,能夠聽到外面陽光涮涮的降落聲。突然,院門吱呀一響,有個人遲疑着腳步走進來,在我睡覺的廂房外面停頓一會,然後輕輕推開了門。我懶得睜眼,心想進來的若是個賊我也不會管他,他就是搬光我家的東西,他就是舀刀殺我我也不管。但來人不是賊,因爲我聽到了一聲悠長的嘆息,賊是不會嘆息的。過了好久,我實在忍不住了,撐開眼皮冷冷地覷了一眼--
是姚秀。
姚秀她斜倚着門框,一動不動地望着我。陽光從她背後撲向她,在她周身鑲了一道耀眼的金邊,渀佛想熔化她。她的頭髮盤在頭頂,臉蛋兒愈顯暴露。她雙目灼灼閃亮,含意複雜。她咬着下嘴脣,神色悽迷。我像個落水者,無力地朝她招了招手,她就踱過來,坐在牀邊。多日不見,這時我卻覺得她的臉蛋不那麼黑了,透出一種健康而結實的紫紅色。突然,我用盡全力坐起來,我真的像個遇見了稻草的落水者那樣,死死地抱住了她。我把她當成了救命的稻草緊緊抱住不放,她心甘情願當作稻草被我抱着,一直到我懵裡懵懂剝下她的褲子她才靈醒過來,由一根稻草重新變成活生生的人。她飛快地提上褲子,飛快地伸手抹了一把我眼角的淚痕,飛快地親了一下我的嘴脣,然後飛快地跑出我的屋子。院子裡的雞受到驚嚇,咯咯叫着,紛紛飛向屋頂和牆頭,翅膀掀起的氣浪擊打得窗子發出嗡嗡的共鳴。第二天一早,我就出人意料地扛起鋤頭下了地。從那以後,每天我都像個真正的農民那樣,起早貪黑下地幹活,不急不燥,無怨無悔。同樣是從那以後,姚秀沒再登過我家的門,即便是路上見了,她也不冷不熱的,甚至於腦袋一低,加快步子走掉。我搞不清她是怎麼想的,我也不想問她。這年年底,我爹把剛領到手的售糧款一分爲二塞進兩個信袋,然後又分別塞進鎮武裝部長和村支書韓道銀的口袋,我便順順當當入了伍。出發前的某一天黃昏,我最後一次到野外去,我站在一個山頭上,打望着遠處連綿不絕的羣山和近處層層疊疊的田疇,打望着夕陽、炊煙和荒草,想到這裡即將變成遼遠的背景,一種悲壯的感覺油然而生 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頭一看,是姚秀。這時我感到她的臉蛋好像又變黑了。一時無話。最後還是她先開了口。她腦袋微微勾着,用雙手絞着髮梢,低眉順眼地說,俺以前想過,如果你喜歡俺,俺就跟你,不要你家一分錢。可你要走了,俺知道這個想法就要落空了。不過呢,如果你在外面混不下去,就給俺來封信,俺好等你回來。說完,她也沒問我有啥想法,扭頭朝山下跑去。到了部隊後,我思前想後,覺得無論如何應該給姚秀寫封信。平心而論,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在鄉下能娶到這樣的女人,九泉之下的祖宗先人都會樂得合不攏嘴。但若是往高了看,她又是個沒有前程的鄉下姑娘 就這麼着,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通着信,信上的內容也是乾巴巴的。
韓天成眨巴着淚囊突出的小眼睛,像個老頑童似的,非要我當他的面拆信。還說要是我不介意的話,他想了解一下信的內容。我知道他是關心我,同時也關心故鄉的現狀,他對來自故鄉的任何信息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我按他的要求做了。信箋脫離信封的同時,另有一張硬紙片從我手中滑落在地。是姚秀的一張照片。我彎腰撿起,未及端詳,就被他要了去。他反反覆覆打量它,我耐心等待着他的反應。他說:多好的姑娘……我已有六十年沒見過家鄉的姑娘了……
他的語音裡帶着一股莫名的傷感和淒涼,眼角不知何時掛了兩滴清淚。夕陽塗滿了窗玻璃,房間裡瀰漫着過濾後的光線,昏黃、黯淡、虛飄。我預感到要有一件事情發生,心頭惴惴不安。果然,他喟然長嘆一聲,說:起子,我問你,你聽說過一個叫小蔡的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