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韓天成吃起這粗茶淡飯來津津有味。他的胃口甚至不亞於我。
那天晚些時候,服侍他睡下後,我說了句洋味十足的話。我說:祝首長晚安。剛要擡腿出去,他卻叫住我說:起子,你一來,我才覺着7號樓像個真正的家了。以後咱倆就是不折不扣的一家人,你乾脆叫我成子哥吧!
我嚇了一跳。我的輩份在韓家窪的韓姓人裡,算是高的,正所謂蘿蔔不大,長在了背(輩)上。雖說在我們家鄉,同姓人之間特講究輩份,有時不問年紀,只講輩份,但這是在部隊。況且我家和他家除了都姓韓外,沒別的親情和交情,如果在老家,按輩份叫他哥倒也罷了。可在這個地方,打死我我也不敢直呼他哥。於是我十分難爲情地說:首長這可使不得。他揮了揮手:咱倆本來就是一個輩份上的,有啥不可。這裡我說了算!說完,他發出了宏亮的笑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開懷大笑,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無法把這種銅鐘質的笑聲和麪前這個乾枯的老人聯繫起來。
不管他怎麼說,我打定主意,還是稱他首長。我早已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士兵了,當然知道在部隊,上下級關係比什麼都重要。令我稍感意外的是,以後我沒按他的要求稱呼他,一次也沒有,他也沒再提及這事。
夜裡,起了風,不遠處鳳凰山上的樹木在大風的作用下,發出大海般的濤聲。我覺得置身其間的這座小樓彷彿是行進在茫茫波濤中的夜行船,無依無靠,前路緲緲。這個想法使我感到些許的恐懼。明亮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給我帶來片刻的寧靜。我怎麼也睡不着。韓天成偶爾發出的乾咳聲穿過客廳,傳到我的耳邊,我想到了世事的變遷和不可預知。現在,我鬼使神差地和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走到了一起,開始在同一個時空裡生活,而他的故事卻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
三
我記得我小時候,家裡那兩間青磚到頂的瓦房還沒有拆除。兩間房子雖然很老舊了,但照樣結實耐用,冬暖夏涼。這樣的房子相挨着有一大片,當然裡面住着別的人家。我爺爺告訴我,這些宅子原都是老財主韓昭亮的,土改時分給了衆人。
韓昭亮就是韓天成的父親。
據說韓昭亮有一個祖上曾在外地做過縣令,縣令告老還鄉後用攢下的銀錢蓋房置地,一下子成了方圓幾十裡內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家業傳到韓昭亮手上,雖然趕上軍閥混戰,天災**,民不聊生,家道不免有些敗落,但韓家窪的土地仍有三分之二是他家的。韓昭亮靠他的精細和刻薄小心翼翼守護着祖傳的基業,並伺機擴張。遺憾的是他沒有趕上一個好時代。
韓天成是他惟一的兒子,也是他惟一的指望。村裡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韓天成在他父親四十一歲那年來到人世時,村裡比過年過節都熱鬧。平素極其吝嗇刻薄的韓大財主簡直豁出去了,豪邁地命人打開糧倉起出銀元,在家裡和門外大街上張燈結綵,從廚房裡擡出整筐整筐熱氣騰騰的白麪饃饃任由人吃,還花重金從沂水城請來戲班子大唱三天。事隔半個多世紀之後,村裡那些上了年紀的人講起此事,還津津樂道,口沫亂飛,彷彿事情就發生在昨天,吃進肚裡的白麪饃饃還沒有消化掉,餘味猶存呢。
後來我和韓天成熟稔、和諧得像一家人了,我忍不住就把這個傳說講給他聽。他唔了一聲,隨即陷入沉思,良久無語。那時他的身體狀況已經相當糟糕,說不行就不行。我知道他的思緒回到了過去的歲月。當一個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聽別人講述他初臨人世的情景時,他的心中一定是既感到溫馨又感到殘酷,波瀾起伏,感慨萬端。就彷彿他站在此岸遙望彼岸,彼岸是他無意中遠離的,但再想回去已不可能。一個人的誕生和消失其實代表了這個世界的兩極。末了,他說:從人情的角度看,我不是父母親的好兒子;但從歷史的角度看,我的路沒有走錯。
韓天成滿地亂跑的時候,他的父親專門爲他僱了個長工,寸步不離跟隨着他,生怕有個閃失。他穿戴着華麗的衣帽,白白胖胖,雙目生輝,那樣子就像下凡到人間的金童。他走到哪裡,哪裡就變得亮閃閃的。稍稍懂事後,他父親又爲他請了個私塾先生教他識字。後來再送他到沂水城裡的國立中學讀書。他父親把他以後要走的路都想好了,誰也沒有想到,他後來走的卻是另外一條路,一條與最初的設想相差十萬八千里的路。
如果不是由於戰爭和世事的劇烈變遷,也許他會走那條似乎是前定的老路,就像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那樣,守着土地、牲口和那一大片青磚到底的瓦房,做着傳宗接代光大家業的夢境,在韓家窪終其一生。很多人都會這麼認爲。事實上即便沒有戰爭和劇烈的社會動盪,他也不一定就像他的先人那樣過一輩子。任何一個志存高遠的人都不會甘心在閉塞的韓家窪守一輩子。山還是那些山,地還是那些地,幾千年幾萬年不變,有什麼好守的呢?
在他人生的緊要關口,有一個因素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個因素就是書本的力量。
一次,他從城裡回到鄉下,他的父親領着他到村外的大田裡轉悠。韓家窪上好的土地大都是他家的,由別人租種着。他的父親有理由爲之自豪。但他的父親並不滿足,他父親幻想着把自家的土地再擴大一倍乃至更多,讓九泉之下的祖宗先人睡得更安穩,讓九泉之上的子孫後代過得更滋潤。一路上,父親喋喋不休地講着他未來的打算,他卻皺皺眉頭說,咱們家的地太多而別人家的地太少了,老是這樣,要出亂子的。他父親愣了一下,彷彿不認識似的望着兒子。他又說,我覺得這樣的局面不會太久了,爹爹,如果你想過得安穩,就把土地勻一些給別人。
韓昭亮無言以對,並且心生不快,臉子立馬拉了下來。老財主覺得兒子的話是屁話,是鬼話,祖宗遺下的基業是他的**,他一棵草都不捨得扔掉,混賬小子卻勸他把油汪汪的土地分給別人,這簡直是要老子的命!他的父親氣哼哼地走開了,他的眉頭也皺得更緊了。
人們後來回憶,叛逆的種子其實在他父親送他到城裡讀書時就埋下了。
亂世年代的學堂,是孳生叛逆的溫牀。他正是在那裡,偷偷接受了當時最先進的思想和主義。那時上得起洋學堂的,大都是富人家的子弟,戰爭和革命改變了他們。這些有文化的人加入到沒有文化的農民子弟中間,和一無所有的窮人相比,他們的脫胎換骨更是撕心裂肺,來得不易。
1936年春天,他不辭而別投奔隊伍後,老財主韓昭亮哀哀地哭過一陣,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揮起雙手兩面開弓,使勁扇自己嘴巴,邊扇邊說,都怪我,都怪我,不該讓小崽子進城讀書呀,書本是禍害呀!不久,他的本來就孱弱多病的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撒手歸天,老財主跪在老婆墳前,把自己的臉頰扇得血乎乎的,然後仰天長嘯道,書本是禍害呀,不但害了小崽子,把他娘都害死了。以後每當提起這事,老財主就不停地重複這幾句話。一直到1946年土改時,前方傳來消息,他的寶貝兒子不但沒丟性命而且還當了個什麼官之後,他才改了口。他喃喃地說,難道俺當初供他讀書是對的?是的,書本是福不是禍。他見人就講,是他執意送兒子讀書的,兒子讀了很多書,才明白了道理,走上了正路。他還勸衆人,寧肯不蓋房子不置地,也要捨得花錢供小崽子們讀書。
村子裡確實有人信了老財主的話,或者把韓家父子的經歷當作典範,不遺餘力地供孩子讀書。可惜的是,解放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讀書人再也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村裡有個叫韓三根的老漢,聽了韓昭亮的話,千辛萬苦供兒子上了師範,畢業後分到鎮上中學當老師,但那個倒黴蛋只領了一個月的工資,就被打成了右派,不久他就在地區五七幹校的一棵棗樹上吊頸自殺。痛不欲生的韓三根老漢想找韓昭亮算賬,但那時韓昭亮墳頭上的野茅草已經青青黃黃變換了好幾茬。他來到狗地主的孤墳前,怒氣衝衝撒了一泡尿,這筆賬就算勾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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