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地牢分爲上下兩層,下層是犯了重罪的死刑犯,還有些連身份都不明的人,據說曾經是貴族的傢伙。不過只要進了這裡,他們這輩子都別指望還能有被人救出去的那一天。
而羈押在上層的,基本上都是像溫如是和莫邪這種,以後還有可能被額外開恩釋放的輕犯。
一般獄卒也不會特地爲難他們,誰知道哪日會風水輪流轉,前一刻還小心翼翼地看他臉色的大人物,下一刻,說不定就會被溫侯提出去重掌大權。
生活在底層的獄卒們也深諳生存之道。所以,當溫如是從鐵門上的小窗口中遞出了一隻圓潤的珍珠耳墜時,他便很有眼色地回贈了一盞半新不舊的小油燈。
別看那東西在外面不值什麼錢,換在了這個陰森恐怖的地方,那一點點小小的光亮,說不定就能讓一個心智尚還健全的囚犯,多堅持上幾個月。
老獄卒用枯槁的雙手擦了擦珍珠上的灰塵,揣進懷裡慢悠悠地繼續巡察自己的領地。
加上昨日的療傷藥和清水,他已經幫自家的閨女湊齊一副完整的耳環,外加一隻翠玉鐲子了。
被關進這裡的千金小姐大都沒有吃過什麼苦頭,身嬌肉貴得令人髮指,要不了多久,她們就會自動地將隨身攜帶的財物拿出來換取更多的東西。
這麼合作的犯人是他最喜歡的,老獄卒一邊走,一邊暗自思量着,那個傻子九小姐的牢房裡,還缺些什麼東西。
昨日家裡的老婆子還專門將壓箱底的一牀被褥翻了出來,可是她在換東西的時候,卻隻字未提。
難道有錢人家的傻子是因爲沒有睡過破棉絮,所以想多試幾天?真奇怪。老獄卒撓了撓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門裡的溫如是纔不管那老頭是怎麼想的,她小心地點燃燈芯,將那微弱的燈光放置到睡着的莫邪身旁的地上。
被抓回來也不過就一日一夜,溫如是卻好像經歷了很長的時間一般。昨夜給莫邪上完藥後沒多久,他就開始發起了高燒。
別人燒糊塗了,嘴裡說的都是埋藏在心底的那些不爲人知的過往。但是到了莫邪這裡,他卻是咬緊牙關,一個字都不吭。
汗水浸透了他的黑髮,莫邪睡得並不安穩。
死在他刀下的亡魂太多,莫邪從不反駁,他死後會永墜阿鼻地獄的詛咒,他會一劍刺穿那人的心臟,然後默默地合上他圓瞪的雙眼。
他的歸宿就應該是那樣,從莫邪在隱衛營殺了第一個孩子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永遠都洗不乾淨那雙染滿鮮血的手了。
他此刻彷彿陷在一片屍山血海中,入目盡是遮天蔽日的粘稠血紅。
擡頭忽見前方高高的城牆之上,一個女人的屍首就懸掛在門端,熟悉的月白色廣袖羅衣遍佈斑斑血跡頹然低垂着,烏黑的長髮披散,迎風微微飄蕩。
溫侯和裴仁青一左一右站在城樓上,鄙睨地俯視着自己,彷彿在說,你能奈我何。
他仿似能夠隔着那遙遠的距離,聽到溫如是微不可聞的嬌柔聲音在低低喚他的名字。
這是幻覺,已經死去的人,怎麼可能還在他的耳邊不停地輕聲低語?她死了,被自己害死的。
莫邪目眥盡裂,奮力掙扎着在血污中爬行。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上滑落,溫如是心疼地用自己撕下來的衣襬沾了點水,一遍遍地給他降溫。
都怪她昨日太過得意忘形,隨口說了句,就算溫侯以後都不放她出去,能夠跟莫邪一起死在獄中她也心甘情願。
本是一句撒嬌討好表白的話語,卻沒想到會無意中激起了他的愧疚。
溫如是不知道當她被溫侯一腳踹昏過去的時候,莫邪有多恨自己沒有聽她的話。
他不是被溫家的侍衛打敗的,當押着她的人將刀架在了溫如是的脖子上時,莫邪就放棄了抵抗束手就擒。
他本可以走的,但是被恐懼壓垮了的莫邪寧願硬抗着他們的狂毆泄憤,也沒有向着院門踏出一步。
倘若主人死了,他一個人絕不獨活。這就是昏迷那刻的莫邪,簡單的心中唯一堅持的念頭。
溫如是吸了吸鼻子,忍着心酸用指尖沾了清水,一點點地滋潤他緊閉的乾裂雙脣。
也許莫邪已經習慣了什麼事都自己一個人抗,該是有多麼孤單寂寞的少年,纔會這樣把害怕、委屈都憋在心底,把所有的過失都攬到自己身上。
當溫如是想清楚莫邪的心結時,不由地開始後悔自己輕率的行爲。這樣一個純淨得讓人心疼的男子,值得她更加慎重的對待。
好在他身上的高熱已經漸漸降了下來,否則,溫如是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俯□,拂開他的碎髮,用前額抵着他的額頭,確認果然已經沒有之前那麼燙了以後,總算是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好看的濃眉微微蹙着,濃長的睫毛因爲不安的夢境微微抖動。
溫如是伸臂環着他緊實的腰身,輕輕靠在他的胸口,柔聲發誓:“傻瓜,快點好起來,我還要帶你離開這裡,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莫邪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這場噩夢的,也許是因爲那無處不在的低聲絮語,也許是因爲就連夢中,也能感受到的溫暖懷抱。
所以,當他醒過來,看到靠在自己胸前睡得香甜的溫如是時,一點都沒有覺得意外。
他的手指微動,半晌,還是忍不住擡手,輕輕碰了碰她的面頰。
她還活着,真的不是做夢。
莫邪不由地紅了眼眶,殘留在指尖的柔膩觸感也是溫熱的。他慢慢放平手臂,讓她趴得更舒服一點,唯恐自己的動作將她驚醒。
莫邪沒有察覺,他此刻的舉動,跟以前那個事事提醒主人不能逾距的自己已經相去甚遠。他只是滿心歡喜地慶幸着,溫如是還活生生地睡在自己懷裡。
她活着,沒有什麼能比這個更重要的事了。
撐過鬼門關的莫邪傷勢好得很快,待到下午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夠藉着溫如是的力量坐起來了。
牢中的日子很無聊,見莫邪已經度過危險期,溫如是的心情很好。
心情一好,話就開始多了起來。
以前莫邪忍無可忍了,還能翻窗子逃跑,現在關在這裡,牢房就這麼點大,別說他跑不動,就算是健步如飛也逃不到哪裡去。
溫如是欣慰地拉着他的袖口,將過去七年裡,沒有來得及在他逃跑之前說出口的話,全部挑挑揀揀地說了出來。
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溫如是嘮嗑嘮得很盡興,聊得莫邪完全都忘了之前還想着要追隨主人而去的傷感情緒。
他無奈地躺在那牀臭烘烘的破棉絮上,就着微弱如豆的燈火盯着牢頂,默默數着岩石的紋路抵禦溫如是的聲波攻擊。
“莫邪,你說是不是?”等了半天,都不見他回話,溫如是俯身趴下來,笑嘻嘻地勾起一縷髮絲去撩撥他的耳朵。
莫邪偏頭避開,嘆了口氣回道:“……是。”其實他根本就沒聽清楚她在說些什麼,她嘴裡那些八大姑七大嬸的複雜關係早就將他繞暈了。
莫邪不明白,爲什麼自己要關心溫家那些奶媽、丫鬟的家庭生活。有那些閒工夫,還不如去多練幾趟劍法。
“你這麼消極是不行的,”溫如是搖頭,扳過他扭開的臉老氣橫秋地道,“咱們以後還要融入人羣,你必須要學會怎麼跟陌生人打交道,要不然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那怎麼行。”
莫邪的臉微微紅了一下,他還是不大習慣小姐喜歡對他動手動腳的行爲,好在燈光昏暗,沒人能發現他的羞澀。
他垂眸輕聲道:“沒有人能欺負我,除了小姐,莫邪不在乎別人怎麼想。”
溫如是怔了怔。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小侍衛的境界看來不低吶。
溫如是眨了眨眼,問題是,她並不希望莫邪以後都是這樣,她想他能夠開朗一點,不要一副沒了她就生無可唸的樣子。
他的生命同樣很寶貴,不能一遇上她的事情,就什麼都不顧地拿命去拼。
這麼一根筋的莫邪,溫如是怎麼放心得下。要是以後她又被人抓走,或是一時不能回到他身邊,他不得又要發瘋了啊。
溫如是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唯有乾巴巴地轉換了話題:“你餓不餓,要不我去給你換點吃的來?”
莫邪擡眼看了看她素淨的髮鬢,那上面僅剩了最後一支玉簪,他的小姐何曾這般節儉過,在他無能地昏迷着的這段時間裡,她不知受了多少的苦。
莫邪心中難受,他輕輕搖了搖頭:“我不餓,你不用去求那幫見高踩低的殺才。”
“那怎麼算是見高踩低呢,我也不用求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公平得很,要是沒了他們,你的傷還好得沒那麼快呢。”溫如是輕笑着捏了捏他板着的俊臉,摘下發中的玉簪翻身而起。
不弄點好的,怎麼彌補得了莫邪流的那麼多血。要是頓頓都只吃鹹菜饅頭,等到溫侯真的放他們出去的那一天,他說不定連提劍的力氣都還沒能養回來。
溫如是拍着鐵門將人引來,當着老獄卒皺巴巴的老臉,將白玉簪在他眼前晃了晃:“這可是最好的巧匠精心打造的雕花玉簪,換你一鍋雞湯便宜你了,多加點紅棗。”
見他眼睛都眯縫得找不着了,笑出了一口大黃牙,溫如是又加了一句,“再送一隻恭桶進來,記得要新的,但凡有一點用過的痕跡,我們的交易就取消。”
那獄卒嘿嘿笑着搓了搓手,連連應和着轉身就去準備。
他就知道她還藏着不少好東西,殺雞取卵的事情,他纔不會傻着去做呢。溫侯的命令已經下來了,要他小心伺候着九小姐,可不敢讓她身上多出什麼損傷。
過幾天裴將軍回城,就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送過去。他要是敢對溫如是動粗,誤了溫侯的大事,那才真的是活膩了。
現在這樣多好,一團和氣、各取所需,大家都高興。
他暗忖着讓老婆子在湯裡多加點不費錢的好東西,務必要讓貴人滿意。小姐貌美,入了裴府之後指不定將軍會怎麼寵愛她呢,多結一個善緣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