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羲央忽然想到了這樣的詩句。
那是詩經中的句子,是被丈夫冷酷拋棄的女人的哀嘆,告誡着那斑鳩,不要貪吃桑葚,吃多了會醉昏頭,告誡着那少女們,不要沉溺於與男子的愛戀。男人沉溺於愛戀中,尚且可以脫身,女子沉溺於愛戀中,就無法脫身了啊。
“愛,是什麼呢?”
她喃喃自語。
那個人曾對她說,那是讓人萬念俱灰的感情。
可是她從未感受過。
“那是世間最難懂而無解的咒。”晴明將西域來的葡萄酒倒入琉璃杯中,酡紅的顏色盛在琉璃杯中無比醉人,“所謂的感情啊,是唯一不爲人力所控的東西。”
白色的蘆荻在秋風中輕搖,藍紫色的桔梗花開滿庭院,秋季已悄然降臨於此,庭院裡的湖泊宛如一方青玉,倒映着蔚藍的晴空。一陣風過,將秋的涼意吹拂到這宅院的每一個角落。
“此情此景,該有好曲相伴。”晴明拍了拍手,式神會意的進入室內,抱琴而出,“請爲這秋日清風撫琴一曲吧,小小姐。”
羲央欠身行了一禮,接過那琴,奏起了履霜操。
幽涼而清雅的曲調在宅院中響起,源博雅坐在晴明身側,一手拿着酒杯,傾聽得出了神。
“吶,晴明,你說……爲什麼世間萬物總是不斷變換呢?這庭院中的花朵,不久前尚且與你共賞過,今天再來,大多都不得見了。”博雅忽然如此感慨起來,“人的心,也是如此變遷的嗎?”
“是啊。”
晴明望着流過天際的白雲,輕輕頷首。
“喂,晴明,想要了解人心,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哦?是哪家小姐讓你如此困惑了?事先聲明,如果想知道女子的心跡,我可是無能爲力的。”
“不是哪家小姐……是這樣的。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我在堀川橋邊吹笛的時候,忽然遇到了一位故人。”
“故人?”
“是我之前曾告訴你的那一位,十二年前我在堀川橋旁夜夜吹笛,她夜夜來聽,雖然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是,偶爾與我合奏時,她的琵琶,真的很好聽啊。”博雅露出懷念的眼神,“前些日子,我又與她再次相逢了。”
“是那位希望你來找我施咒,好在相撲比賽中讓真發成村贏過海恆世的那位夫人嗎?”
兩個月前,曾有一名女子對源博雅發出了“能不能讓安倍晴明大人施展一些方術,讓右最手海恆世大敗而歸呢?”的請求,卻在看到博雅爲難的神色時候,露出有些孤寂的笑容。
“這種問題是不會有答覆的……”女子如是說,令車架折返,“剛纔說的事,您就忘了吧。”
“是她。”
博雅的眼神微微有些暗淡。
“前些天,我在堀川橋那吹笛的時候,又遇到她了。但是……卻是生魂啊。”
“生魂?”
晴明微微坐直了身,表情看起來有些興趣了。
“她在向我求救,對我說,‘幫幫我吧,博雅大人。’……她這樣向我請求了,可我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晴明。對於她的求助,我竟一籌莫展,無計可施,真是慚愧啊。每每想到她那絕望的神態,我的心就痛苦至極啊。”
“……”
晴明放下了酒杯,露出了幾許深思的神色。
“想要說的,是她的事情嗎?”
“不,其實是另一位的事情。你還記得嗎,晴明?那位在相撲大會上支持海恆世一方的藤原濟時大人。他最近的情況很不妙啊。”
“怎麼說?”
“到了晚上的時候,頭會痛,胸口也痛,有時候手臂和腿也會痛,就像有人用釘子敲進去一樣。請了醫師來調藥也沒有用,這四五十天以來藤原濟時大人整天都躺在牀上,幾乎水米未進,日漸消瘦。”
“那麼,到什麼程度了?”
“說是最近這十來天,疼痛加劇了。並且不再在固定的時辰疼了。”
“哦?”
“起初只是丑時會疼痛,可最近全天都開始疼了。到了晚上就變得更厲害。他好像聽誰說了我和你關係好,所以拜託我來找你。”
“濟時大人有沒有想起些什麼?”
“想起什麼?”
“他有沒有做什麼招人怨恨的事?”
“這一點我也問過,他說沒有。”
“是嗎?”
晴明彎起紅脣,勾出一絲叵測的笑意。羲央的曲子已彈到了尾聲,他擡手示意她繼續彈下去。
“事實上,還有一個人情況也不太妙。”
“嗯?還有別人嗎?”
“是濟時大人的一位情人,身體好像是和濟時大人同時出現異常的,而且還有不同的地方。”
“哦?”
“她的臉上長了一個膿包,起初只有很小的一粒,紅腫起來,非常癢,於是忍不住伸手去抓,結果就脹大起來了,在臉上擴散開來。聽說半邊臉都變成了茄子一樣的紫色,腫爛了。濟時大人認爲這女子是和他一樣,被什麼人詛咒了。”
“是嗎?”
晴明若有所思的拿蝙蝠扇敲了敲手心。
“那麼,要我做什麼?”
“你要出手嗎?”
“既然是你的請求,我肯定不會置之不理的。”
安倍晴明端起琉璃杯,專注的看着杯中的葡萄酒。
“接下來,我要拜託博雅你做一件事。”
葡萄酒酡紅的光透過琉璃杯折射到他眼中,將那雙了無笑意的眸子映成鮮紅的色澤。
“派人去貴船神社一趟。我有些事想確認一下。”
***
兩人正說着話的時候,忽然有式神上來傳話。
“方纔在門口,見到了蟬丸大人。他說,博雅大人在此,所以想要登門拜訪,希望能見上一面。”
蟬丸法師是何人?
當世罕有的琴師,在琵琶上的造詣尤其的高,通曉如今已失傳的秘曲《流泉》《啄木》,源博雅曾爲聽他彈奏這兩曲,連着三年拜訪他的府邸。
雙目失明的老法師抱着琵琶走進來。這是一把式樣優雅的上等琵琶,紫檀木的琴槽,梧桐木的腹板上用螺鈿描畫出鳳凰與天女的紋樣,極盡精細,卻有一大塊裂痕橫斷其上,一直延伸到鳳凰羽翼的地方。
蟬丸法師講述起自己得到這把琵琶的經歷。
五六十天前,拜訪他所住的草菴的女子,將這把被摔壞的琵琶遞給了他。她說這是她已故父母的遺物,想要在此供養這把琵琶。
“如果這把琵琶修好了,該怎樣處理呢?”
當時蟬丸法師如此詢問那女子。
“如果修好了,就請交給源博雅大人吧。”
“交給他時說什麼?”
“就說……是堀川橋的女子送的。”
***
羲央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撫琴。
她走過來,伸手撫摸着琵琶身上的這一道裂痕。纖細的手指在裂槽上來來回回,忽然撥動琴絃,讓琴絃發出了一聲清音。不知是從這琵琶上感受到了什麼,她的眼神恍惚失去了焦距。
“……很悲傷啊。”她自語,“琴和人,都很悲傷啊。”
少女忽然伸手抱住了這把琵琶,側頭看向蟬丸法師。
“可以借用這把琵琶幾天嗎?”
“小姑娘想做什麼?”
“去找能修好它的人。”
***
懷抱着琵琶,少女行走在這迷霧森林之中。
她穿着便於外出的壺裝束,市女笠垂下長長的紗做的蟲垂,遮去了她的面容。手中提着一隻寫着【隂】字的燈籠,燈籠散發着幽綠的光,熒熒若鬼火。
一隻巨大的妖怪攔在了她面前。
“來者何人?前來這森林所爲何事!”
“……拜訪壬生大人。”
“壬生大人不見外客!更不會見人類!滾出這森林!”
妖怪咆哮時口中噴吐的熱風帶動了蟲垂,飄動的黑紗後露出少女蒼白的臉,那雙緋紅的眸子安靜的注視着他,無波無瀾。
“不讓過去嗎?”
“怎麼能讓你一個人類闖入我們的領地!區區人類居然也想窺探壬生大人的威儀,看我不把你撕個粉碎!!!”
“那就沒辦法了。”
少女拿出一張符紙,硃紅的花紋緩緩浮現出來,如一張獰笑起來的血口一般。
“將擋路的都清掃掉,就可以了吧?”
……過程太過血腥暴力,爲響應和諧口號,馬賽克處理……
“總之,希望您能修復這把琵琶。據‘我’所知,在這方面,沒有人比您技藝更高超了。”
在掌管這片森林,名爲壬生的神靈面前,那少女毫無畏懼,依然是平靜得讓人毛骨悚然的神色。
在她身後,整個森林試圖阻攔她的妖怪統統被她放倒,堆成通往這裡的道路。
年輕的神靈有着憂鬱而美好的容顏,他示意手下從她手中接過這把琵琶,撫摸着腹板的斷槽。
“真是粗暴的人類啊……這孩子在哀泣呢。”
少女不語。
“你爲何會想要修復這把琵琶呢?”
羲央輕輕嘆了口氣。緋紅的眸子望着上位的神靈。
“因爲,不想要博雅大人難過啊。”
他心愛的女子的苦痛,最終都會讓他成倍的爲之心痛。博雅大人還是笑着比較好,那麼悲傷的表情,不應該出現在他臉上。
“所以,至少在最後,能多撫慰那女子一分的痛苦也好。”
能減輕博雅大人爲她的不幸而感到的痛楚,即使只有一分也好。
畢竟,這是她唯一能爲那兩人做的了。
爲那對,被命運所愚弄的戀人。
***
羈絆是雙向的。
你感受到痛苦的時候,愛你的人也在爲你的不幸而痛苦。
所以請再多愛惜自己一點,請活的更好一點,即使只是爲了不讓愛你的人身處於你所置身的地獄。
這個道理,羲央還不明白。
但是,已經隱約感覺到了。
以及,壬生是《夏目友人帳》裡的。森林的神靈主人。
壺裝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