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番外五 羽落無聲驚風雨(一)
今夜月圓,恰逢傅無憂十歲生辰,無垢山莊之中又是一片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景象,四處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在後院的驀然小樓裡,卻是一片寂靜,一襲白袍的少年靜靜躺在屋頂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手舉着一把長劍,迎着月光輕輕搖晃着長劍。
陳舊的劍鞘,纏在劍柄上的緞子也同樣陳舊,看來似是十分普通,然而這陳舊劍鞘中的劍,卻鋒利得可怕。這原本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一把劍,不知斷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劍的名字卻叫做長生!
白玉京送給他的長劍,名曰長生,吹毛斷髮、削鐵如泥,殺人之時從不沾染半點血跡,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劍。連慕然曾親眼見他用此劍殺人的風采,更知道白玉京向來將此劍視爲性命。故而他要贈劍之時,他還以爲他是在開玩笑,豈料他竟然真的將這把劍送給了他,白玉京說,他再也不需要這把劍了,然後微微一笑,便攜着袁紫霞翩然遠去。
他記得彼時的白玉京,眼角眉梢處處洋溢着滿足和快樂,彷彿人生已經了無遺憾,那是連慕然不能明白的感覺。他不明白,倘使劍客離開了劍,又怎麼能快樂?然而,他卻再也得不到答案了,因爲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白玉京……
“連慕然,怎麼一臉惆悵的樣子,咱們家的傻小子居然也有心事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還不快說出來讓姐姐開心一下!”嬌俏絕麗的女子一襲鵝黃色的廣袖長裙,悄無聲息出現在連慕然的身邊。若非早就習慣了連慕晴的神出鬼沒,他非得被自家姐姐嚇出病來,所以在少年的心底,最佩服的人還是他的姐夫,因爲,他居然受得了他這個姐姐,而且至今沒有被逼瘋!
連慕然心底輕嘆一聲,強笑道:“姐姐,今夜怎的這麼有空……”
連慕晴聞言臉色一變,滿目哀切,嚶嚶泣道:“好你個沒心沒肺的臭小子,知道我忙還不來幫我!也不想想是誰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現在居然如此待我,嗚嗚嗚……今日是無憂的生辰,你不來祝賀也便算了,居然一個人躲到這裡來,你倒是清閒了,你可曾想過你姐姐還在外面累死累活招待賓客……嗚嗚嗚”連慕晴的眼淚從來就是說來就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所以連慕然最怕姐姐掉眼淚。他心裡那個後悔啊,早知如此,就不該躲在這麼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啊!
被姐姐驚嚇到的連慕然表情僵硬,手忙腳亂地遞上隨身攜帶着的帕子,連慕晴一把扯過帕子,捂起臉繼續哭。
“哦……小舅舅,你完了,你竟然欺負孃親,我要告訴爹爹去!”稚嫩的童聲軟軟糯糯,卻把屋頂上的連慕然嚇了一跳,他一低頭,便看見自己十歲的小外甥女雙手叉腰,幽黑的眸子閃着狡黠之色,笑得一臉邪氣,頓覺後背發涼,手心冒汗。這兩人不愧是母女,每次都是這麼的神出鬼沒。
如果要問在無垢山莊裡最讓連慕然頭疼的人是誰,那連慕晴還排不上第一,因爲排在第一的是她的小女兒傅無憂。這個小丫頭年紀雖小,折騰人的本事卻無人能敵,而且還特別會僞裝,平日裡在她親爹面前乖得就像一隻小貓,但在連慕然面前向來就是作威作福,無法無天。連慕然吃了虧只能是打落牙齒往肚裡咽,因爲沒有人會相信他,也沒人會替他討回公道。
如果他去找他親孃,他那溫柔美麗的娘會笑眯眯地摸摸他的頭,說:“慕然,無憂還小,你是男孩子,又是長輩,自然要讓着她點兒。”娘,您莫不是真的忘了,您兒子只比她大了六歲啊!
如果他去找他親爹,他那溫文爾雅的爹會板起臉,道:“咱們家的女孩兒都是用來疼的,便是無憂真的錯了,也是你的問題,明白了嗎?”爹,您真是我親爹嗎?怎的如此是非不分!
如果他不知好歹地去找他姐姐,連慕晴一定會笑得前仰後合,然後冷笑:“連個小丫頭片子都鬥不過,還好意思來找我告狀,你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別妨礙我睡覺!”
當然,山莊裡還是有一個人會相信他的話的,不過如果傅無憂被她親爹收拾了之後,加倍倒黴的還是他自己……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想來便是一潭黯然**淚啊!所以,他每每見到傅無憂從來都是繞着走啊,豈料今日還是沒能避開,竟然一頭栽進了她的手心裡,真是嗚呼哀哉、時也運也。
那一頭連慕然一臉悲愴,這邊廂傅無憂笑容燦爛,兩相對比,分外鮮明。
連慕然輕嘆一聲,低頭認輸:“小姑奶奶,你到底想怎樣啊?”
傅無憂揉了揉脖子,招手道:“你下來,這樣仰着說話脖子好酸!”連慕然認命地落到地上,蹲在了小公主的面前。
傅無憂賊兮兮地笑着,附在他耳邊說起了悄悄話……
天邊黑雲翻滾,恰似墨色遮山,雨,宛若一粒粒的跳珠,濺入了人間,被卷地而來的秋風,吹散在蒼茫暮色之中。
蒼山腳下,原是人煙稀少之地,籠罩在雨幕中,更顯得山色空濛,水色迷茫……
被雨水打溼的幕布溼噠噠地垂着,風吹不動,淺褐色的“茶”字,在氤氳的水霧中時隱時現,朦朦朧朧……水幕中緩步走來的人影,越來越近,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的衣着打扮。
這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腰間懸着一把長劍,劍鞘極爲樸素,似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客,但是當他走進茶寮,解下斗笠之時,老闆娘便明白他絕不是個普通的江湖客,理由麼,便是他長得太好看了。老闆娘輕嘆一聲,若是她年輕個二十歲必定要倒追這少年,如今嘛,真是有心無力了……
回過神來的老闆娘,便瞥見一邊提着茶壺的俊俏小二,正呆呆地看着進來避雨的少年,低聲嘀咕道:“這也太像了,比我還像……”
只聽“啪”地一聲,老闆娘單手叉腰,衝着小二罵道:“想什麼呢,死小武,還不快去招呼客人!”小二揉了揉後腦勺,走上前去,出言問道:“客官想要什麼茶?”只是眼睛依舊一刻不離少年俊美的臉龐。
少年自然覺察到了小武火辣辣的目光,他輕咳一聲,轉頭道:“來一壺普洱便是。”小武應了一聲,往後堂走去,還不時回頭看看那少年,招來老闆娘一通白眼。
少年坐在茶寮左側的一張木桌上,輕嗅手中香茗,閉目聽雨;小武靠在欄杆上,託着下巴,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品茶的少年。簾外雨幕輕帷,淅瀝作響,小小茶寮之中,一片寧靜安詳。然而,突如其來的一陣鈴聲卻打破了這裡安寧的氛圍。
三人同時擡頭,看向了來人。雨中一片迷濛,但依稀可見來的亦是三人。
待三人走近,這才露出了他們的真容,當先的是一女子,身後跟着兩個男子,一老人,一中年,裝束奇特,不似中原之人。那領頭的女子身着冰藍色的長裙,腰間繫着一串銀鈴,外面披着一件白裘披風,頭戴白色的斗笠,奇怪的是,明明已經進了茶寮,也不將它摘下來,故而看不到她的容顏。先前的一陣鈴聲便是她所佩銀鈴發出的,這不禁叫少年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她也有這樣一串鈴鐺,不過裡面裝的都是各式各樣的奇蠱,令人一想來便覺不寒而慄。
這少年,正是離家遠遊的連慕然,一月前的某一日,他答應了小外甥女一件事,只好隻身一人千里迢迢跑出來完成這個承諾,如若不然,必定又要叫這瘋丫頭折騰了。思及此處,連慕然不由露出苦笑。
連慕然有閒心跑神,一旁的老闆娘和小武卻驚詫萬分。小武呆滯地看着走來的三人,又一次受到了驚嚇,他清楚地看見三人沒有帶任何雨具,但是他們的衣衫全是乾的,彷彿身邊有一層透明的罩子,輕鬆地將雨水隔絕在外,而那些彈開的雨水竟然都泛着冰藍的光澤。這絕不是光靠內力便可以做到的!
而老闆娘的神色更是莫名,眼神中甚至帶有一絲隱藏甚深的慌亂驚懼,衆人卻都沒有注意。
三人點了一壺茶,便靜坐不語,小小的茶寮之中,瀰漫着令人心悸的沉默,而連慕然卻是我自悠然,好整以暇地旁觀。
絕大多數時候,他總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漠然淡看他人生活中的是是非非,這讓他的父母一度十分擔心他會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其實他們卻是多慮了,連慕然只是天性較爲淡薄,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他也有好奇心,只是不如姐姐那麼強烈,譬如此時,他對那戴着斗笠的女子便有一點點好奇。
若是要喝茶,自然要解開斗笠,他仿若隨意地一瞥,卻發現女子執起茶杯,然後將手又縮回了斗笠中……白色的輕紗掀起一角,又悄然落下,遮擋了一切……
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啊!不過那隻手當真是冰肌玉骨,彷彿是用冰雪鑄就的一般!連慕然輕吐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轉過臉去,不打算再關注這行人。豈料這時,那女子竟然開口了。
“巴韶,神劍就在附近嗎?”這空靈的聲音,彷彿自冰雪中孕育,從天外穿透而來,清澈地不曾沾染半點人間的凡塵,使聞者紛紛屏息,生怕驚擾了這天外之音。
只聽那年紀較大的男子應道:“是的,就在方圓十里之內,已經很近了。”
“那我們走吧,早日找到神劍也好早日回去。”她的聲音十分動聽,卻不含多少情緒。
“是。”
三人很快便消失在雨中,如同來時一樣,便這樣悄然無聲,翩然無蹤。若非桌上的茶壺茶杯仍在,小武不由要以爲方纔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恍然一夢,而在夢中,有一個極其好聽的聲音在說……等等,神劍?小武回過神來,不由一怔,他們要找神劍?
雨不久便停了,連慕然提起長劍,衝着一直呆呆注視着他的小武微微一笑,然後邁步離開了茶寮,留□後的小武繼續喃喃自語:“笑起來更像了,唉……”
連慕然在山中緩步而行,並不是很急切,因爲他還沒有考慮好該如何實現自己的目的。
他來這裡是因爲他答應了傅無憂要取一件東西做她十歲生辰的賀禮,而那件東西便是天下第一的暗器——孔雀翎。這孔雀翎可是孔雀山莊的鎮莊之寶,人家要是肯給那就怪了,可是連慕然卻不能違背自家小公主的要求,只得硬着頭皮來了,至於是借是偷什麼的,還得從長計議,好在傅無憂給了他兩個月的時間。
雨後的空氣總是格外的清新,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青草混合泥土的芬芳,還有一絲極淡的血腥味,連慕然的感官向來極其敏銳,他微微皺眉,循着氣味的來源走去,一直走到一間茅屋附近。
他推門而入,便見到一個人影倒在牆邊,她的身上鮮血直流,觸目的血染紅了冰藍的裙襬和潔白的披風……那是茶寮偶遇的女子?
連慕然小心地扶正她的身子,果然見到一張絕美的臉,那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純美,此刻彷彿一個酣睡的孩子般恬靜。他喂她吃了隨身攜帶的靈藥,然後幫她止血,奇怪的是,那血竟然怎麼也止不住,他不明白爲何會這樣?
流淌着的血,是炫目的紅,少女精美的臉龐,卻那麼蒼白,連慕然忍不住皺眉,他想要救她卻沒有辦法,他不喜歡這種無能爲力的感覺。正在這時,少女悄然睜開了雙眼,露出一雙冰藍色的幽瞳,定定地看着他,這樣罕見的瞳色,似乎又一次論證了她最初給人的感覺——不似凡人!
她費力地擡手,似乎想要取什麼東西,連慕然伸手入她的披風,摸到了一個冰涼的盒子,打開,是一枚雪白的藥丸。他以眼神詢問,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便喂少女服下了這顆藥。豈料此藥藥效驚人,沒過多久,血便不流了,甚至她胸口原本觸目驚心的傷口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癒合着,如雪的肌膚光滑一片,連一條疤痕也沒有留下。
“你在看什麼?”少女的聲音清澈靈動,連慕然聞之不由面上一紅,別過了臉:“我並非故意。”
“故意什麼?”少女淺淺一笑,“謝謝你救了我。”
“我並沒有幫上你什麼……”
“不,你幫我拿了藥。”見他要否認,少女認真地搖了搖頭打斷他:“而我沒有力氣拿了……”連慕然聽了回以微笑:“如果你非要這麼說,那麼好吧!就當是我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