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母親大人怎麼樣了?”說話的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聲調中卻夾雜着遠非這個年齡該有的沉穩,關切的神色下刻意隱藏着焦慮與不安。
“母親身子並無大恙,外感飢寒,內多憂思,積鬱成疾而已,藥石倒在其次,只需溫補培元,卻是你與朗弟、穆弟務要多些陪伴開解,自可痊癒。”答話的青年男子滿算也沒有二十歲,卻儼然已是一家之長,雖然臉色不是很好,卻生的眉目俊朗,極其英武雄壯。
哥倆說話處正是一家人籍以藏身數月的破敗荒宅之外,院內不時若隱若現地傳來嬰孩啼哭之聲,兄弟兩人心裡都明白,幼弟也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哥哥說的很平常,“母親只需溫補培元”但弟弟知道,若能覓得吃食,她也不至於一病不起,事實上或許母親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適才啼哭的幼弟剛滿兩歲,想來再有一兩天不進吃食,恐怕也是難以爲繼。饒是如此,這幾個月還是他們這兩年來過的最安心的日子——這座破宅荒廢已久,附近的村民爲躲避戰亂早已遷徙,方圓二三十里沒有人煙,在這刀兵四起,叛軍橫行的亂世,沒人沒糧甚至連土匪都沒有的荒山野嶺倒稱得上世外桃源。他明白哥哥縱然勇武剽悍,他自己和另外三個弟弟卻還年幼,而母親也只有三十多歲,並且出身名門,秀麗端莊,是的他雖然只有十四歲,但他很清楚這一切。
弟弟很清楚覓來吃食有多難,更別說溫補培元了,但他還是相信大哥一定能找到辦法。自從叛軍作亂、都城淪陷、父親死節以來,是大哥帶着他們舉家逃難,那時候哥哥也才十七歲,將近兩年的時間,他們經歷了太多的生死存亡,原本的魚米豐潤之鄉,現如今滿目瘡痍、灰燼凋殘。大哥帶着他們全家逃過叛軍的屠刀,躲過仇家的追殺,從哀鴻遍野的死人堆裡爬了出來,一個也沒落下,現如今終於找到了這麼一處安靜所在,不就是沒吃的麼,沒有什麼是他大哥解決不了的,弟弟如此深信着,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元兒、雲兒……”
“娘,來了!”
“元兒,幼兒又在哭了,怕是餓的不行了,娘沒什麼,先去給你弟弟找點吃的吧。”
“娘,您放心,我不會讓幼弟餓着的。”孔元說罷,從一旁抱起最小的弟弟轉向對孔雲說道:“雲弟,你照顧好母親和兩個弟弟,我去去就來。”
“哥,您去吧。”孔雲並未多問,一如此前一般,不該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應有的那份沉穩。
孔元將出門,聽身後三弟孔朗叫他:“哥…”
“怎麼了,朗弟?”孔元問道。
孔朗並未應聲,只是隨着孔元向宅院外走去。
“近日來我看二哥已經可以幫您操持家用,如今我也十二歲了,母親這一病怕是還需很多銀錢,我想與你同去吳縣,想那吳縣也有好多大戶士家,當能覓得份童子差事,且將我留在那裡置換些銀錢給母親看病。”直走出院門外數丈之遠孔朗才輕聲答道。
“此事怨我,前番往宣城聯絡父親舊部,探聽仇家消息,耽誤了回來的時日,多虧你和二弟照料母親,”孔元很是欣慰兩個弟弟如此純孝,安慰道:“父親在世時素與庾氏交好,這次探聽到庾氏或將出鎮宣城,若果能成真,咱們就有回家之望了,所以不日我還需外出打探消息,我這一走,上山砍柴,河邊挑水多少勞什子事情,都得你二哥前後應對,母親牀前四弟又還太小不足任事,需你幫着侍奉。”
“那您這帶五弟去縣裡,不是要將他典賣與人家爲奴吧?”
“我家三弟最是憨直,哈哈,想什麼吶!咱們兄弟五個一個都不會少,等我手刃了那賊子,滅了他滿門,定要咱們一家同去父親墳前祭拜,讓他老人家安心瞑目。”孔元接着說道:“我常在那吳縣劉員外處幫工,實知他對我多有關照,權且將你五弟作質押在他那換頭羊羔回來給娘補補身子,幼弟也能有個安穩所在,等咱安定下來,再將他接回,你放心,哥不會讓咱們兄弟離散的。你快回去,莫讓母親着急,我回來自會跟她解釋。”
“好!我也知大哥心中必然已盤算妥當,您去吧,母親牀前有我和二哥足可放心。”孔朗知道了大哥的打算,稍微安心了些,卻還是割捨不下老五,不知這一別要多久才能重聚,走上前用食指輕撫着他沒什麼血色的臉龐,心中不免難過:這五弟最是命苦,出生不足百日,父親就爲國盡忠了,母親身體孱弱,大哥帶着他們一家於這亂世中逃亡,剛開始還有些細軟當賣銀錢,至少能讓五弟吃飽,後來錢花光了,舉目四望,周遭不是叛軍、盜匪就是流民、荒村,全家經常一兩天吃不上東西,幾個年長的哥哥都是強忍着過來的,更別說這小小的嬰孩了,現如今五弟都兩歲了,手腳都還像剛出生的小貓般瘦弱無力,即便是有人攙扶,都做不到蹣跚行走。想到這孔朗不由得眼睛裡轉了淚,又怕一會兒母親看到惹她傷心,匆匆轉身回屋去了。
孔元一家藏身處距吳郡治所吳縣二三十里,吳縣自古以來河道縱橫、魚米豐美,稻麥輪作,一年兩熟,名門望族多居於此。孔元數月來常到縣尋覓生計,只是叛亂剛剛平定,原本繁華的吳縣如今也是民生凋敝,再者爲了躲避仇家,更不敢久居城中,只怕泄露了行藏禍及母、弟。
城中有一劉姓大戶,乃是漢室中山靖王劉勝苗裔,於元帝時衣冠南渡遷徙至吳縣,做牛羊生意,主人姓劉名潤,孔元往府上尋覓差事時,隱覺孔元異於尋常夥計,也未多問,當即留下,只是叮囑管事的賬房先生說:“此子相貌不俗,他的差事儘量與他些方便。”時間一長,孔元自是知道劉潤待他有別,所以懷抱幼弟徑直來到府上求見。
劉潤見孔元懷抱嬰孩而來,料其有事相求,問道:“孔大郎今懷抱嬰孩來見我,可是有事?”
孔元也不矯作,直言道:“員外明鑑,小子家中窮困,當下高堂病重,需溫補調理身子,願將幼弟作質換一羊羔,待得來銀錢再將其領回,員外可願相助?”
劉潤聽罷,哈哈大笑,朗言道:“一隻羊羔算的了什麼!當今乃是亂世,你拖家帶口淪落江湖,我知你非寒門子弟,身世暫且不問,將來若有一番作爲,這孩子想必也就不再是池中之物,你也應知我待你不薄,今索性悉數直言相告。咱不說什麼抵押,我願爲你養育此子,你且去櫃上爲母親挑選羊羔,我看這孩子怕是也餓壞了,今後凡遇難事儘可來找我,只願將來守望相助,我劉氏一門得承廕庇。”
“員外快人快語,容圖後報!”孔元說着恭謹地將懷中剛滿兩歲的小弟弟交與劉德,不復多言。員外喚來婢女,令其抱入後堂交與夫人好生照看。
孔元轉身大踏步往櫃上尋管事去了。
劉潤望着孔元的背影,心下不勝歡喜。
永嘉之亂後中原地陷,北方士族爲避戰亂,舉家遷往江南者不計其數,時稱衣冠南渡。劉潤家雖也是北方名門,到了南方卻受盡了吳楚士族排擠,說是朝不夕保也不爲過,就拿這次剛剛被平定的叛亂來說,叛軍就是北來的蘇氏、祖氏與東晉實權派潁川庾氏最終兵戎相見。後來庾氏遁逃,都城被陷,那蘇峻本是江淮流民帥,一入健康,大肆劫掠,奴役百官,裸剝士女,徒以草蓆泥土遮軀蔽體,哀號之聲震動全城。如今叛亂既定,南方士族復仇的怒火恐將勢成燎原,北來士人的命運一望而知。像劉潤這種單以經商爲本的宗族,實在談不上什麼勢力,就好像一葉無根的浮萍,迫切需要在這兵荒馬亂,暗流洶涌的吳楚之地給自己的家族找到依憑,而眼前這個少年,他認準絕非一般窮苦寒門子弟,今朝落難,明朝或許便是一飛沖天。
劉潤尚在思量,略有出神。
“老爺,”後堂轉出一三十許端莊婦人,“我命廚房熬了些米糊給那孩子,看那臉色,應是餓了幾天,不宜吃太過生硬之物,靜香正在哺餵,我聽靜香抱來時與我言講,那孩子是前櫃一個幫工的弟弟,您何以對他如此恩厚?”
說話的婦人乃是劉潤正室,亦是出身北方名門,姓裴名蕙芷,衣冠南渡隨夫落戶吳郡,宅內諸事全賴其打理。裴氏巧善女紅,有微名於吳郡,當地士族女眷多有不及者,情同趣和,常結伴邀遊。以至於劉潤一家雖是逃難而來,卻在吳郡經營得風生水起,這其中自是少不了裴氏的功勞。有很多人誇讚裴氏不僅姿容端莊,更是賢淑多才,劉潤每每只是微笑致謝,他深知凡此種種於妻子裴氏而言,着實大材小用,遊刃有餘。
“夫人來的正好,正要去後堂向你言說此事。那個幫工名喚孔元,兩月前來到咱們櫃上幫忙料理牛羊,我初見此子只覺眉目俊朗,略多留意便感其器宇非凡,正直有禮,且隱有一團英武之氣,絕非尋常寒門子弟可比。十餘天前他向我告假,說叛軍既定,想回家探看,我囑其路上小心。今日來到咱府上,言說高堂病重需溫補調理,想要質弟換羊,我觀其神色,毫無扭捏矯作之情,亦無依依惜別之意,料想此次回鄉必獲佳訊,母病質弟,當是一時權宜。我觀此子行事爽利果決,毫不拖泥帶水,又具英武之氣,料他應是軍旅官家出身,叛軍盛時他淪落江湖,叛軍覆亡即回鄉探省,你說他是叛軍的官家呢?還是朝廷的官家?我剛想到此處,你就來了,結論已是不言自明。”劉潤邊說着邊接過妻子手中遞來的茶盞,將她拉到身旁坐下。
裴氏柔聲應道:“我們一家是北人,那叛亂的蘇峻也是北人,健康城中之事,人盡皆知,駭人聽聞。現在戰事結束了,南方這些權貴哪裡肯善罷甘休,咱們多與南士親近,確是脫難之上策。那嬰孩老爺儘管放心,我自當料理妥當。”
劉潤聽妻子說完,心下頗覺安定,便沒再說些什麼,隨手端起旁邊的茶盞,品起茶來。盞中飄出淡淡的清香遊弋在口鼻脣舌之間,黃胎綠釉的茶碗中有一圈微微凸起的紋路,這讓他不禁又有些出神,一個想法莫名的在他腦海中淺淺的盤旋:正所謂時勢造英雄,這個孔元,像極了專爲這亂世而生,將來或能建立一番功業,終可爲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