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天氣越來越暖,雨水也漸漸多了起來。孔元一家藏身的荒村靜靜地被一片丘陵包裹,村子東邊是這一帶最高的窮隆山,西面不遠處就是太湖,母親說,若不是兵荒馬亂,這裡真算得上人間仙境,你們父親要是還在,我們一家能在此隱居下來,生平之願足矣。
三個多月來,孔元每日往返於荒村與吳縣之間,在劉員外的櫃上照料牛羊之餘,時常能見到幼弟,劉潤和妻子裴氏待幼弟視如己出;母親身子日見好轉,吃飽穿暖基本上也已經不再是問題;叛亂平定既久,整個王朝又慢慢恢復了此前的平靜與安寧,甚至他還看到過幾次官宦人家的少爺、小姐們結伴往太湖去遊玩。凡此種種於他這近兩年的朝不保夕而言,實在是天壤之別。只是再赴宣城一事,在他心中憋了太久,從開始的急切慢慢熬成了焦躁,無一時一刻不在折磨着他。前次去宣城打探時他得到的其實有兩個情報,庾氏有望出鎮宣城只是其一,另一個消息更重要也更確切,他們的仇人當時已重病纏身——孔元每天都在日夜爲那仇人祈禱:讓他好起來吧,一定要等着我,親手宰了你。
他那次回來,原本是要和母親商議重返故鄉的打算,不想母親已身染重病,於是,他什麼都沒說,即便終日裡心急如焚,卻始終讓任何人都看不出一丁點蛛絲馬跡。
孔元每天去縣裡做工,老二則擔負起了一家人的日常起居,挑水砍柴、生火做飯,四弟孔穆現在是家中最小的兄弟了,經常纏着二哥帶他去山上玩。孔雲看母親牀前有既有老三看護,四弟太小也幫不上什麼忙,實在熬不過弟弟軟磨硬泡時便帶他同去,也是想着盡己所能讓老四多些快樂,特別是在老五被送走之後,他對兩個弟弟分外疼愛了。
窮隆山南坡上不少山花都已經開了,大朵大朵的嬌豔欲滴,二哥砍拾柴禾,小孔穆就在一邊揪山花,哥哥抱來滿滿一懷柴禾時,弟弟也足足揪了一大捧——白的如羊脂美玉,紅的似烈火驕陽。回到他們破敗的庭院後,小孔穆在東一撮,西一簇的雜草中又撥弄了半天,找到了不少淡黃色的小野花,只見他將小黃花錯落有致的插在大捧山花裡,裝點的煞是好看,歡天喜地地跑去了母親的房間。
又過了一個多月,天氣已經有些熱了,孔雲去山上砍柴的時候,孔穆可以在四下找到不少野果、蘑菇,偶爾兄弟倆還能抓到些野兔、山雞,或者掏到幾個鳥蛋回來改善伙食。
這天傍晚孔元回來的時候,足足扛了四石稻米,腰間還掛了四隻鹽幹鵝,饒是他身材魁梧,從吳縣回來這二十餘里路程也累得氣喘吁吁。
“娘,我想再出門一趟,”晚飯之後孔元與三個弟弟侍坐在母親牀邊,他終於說出自己的打算:“前次回來,您正病着,未與您言講,我聯絡上父親幾個舊部,探聽到庾公有望出鎮宣城,眼下又過了小半年光景,我需要再去一次宣城,如庾大人確已來到,且還念及與父親的舊交,我們一家就可以重返宣城了。”他還是沒有說關於仇家的那個消息。
“我身子早已不打緊了,你儘管去吧。庾氏與你父交情甚好,若他果真出鎮宣城,我們自是可以回家,這點你無需擔心,只是見着他,切莫盡說些外道的話,免得傷了人家的心。”孔元兄弟自逃難以來,皆改隨母姓——天曉得朝廷能不能鎮壓叛軍,一度叛軍連建康都拿下了,皇帝也成了蘇峻手中的傀儡,他們的父親到底是東晉王朝的忠臣良將,還是抗拒天命的助紂獰臣,完全取決於最終獲勝的是誰。
母親孔氏出身曲阜孔家,孔聖人二十世孫、宗聖侯孔羨的玄孫女,與父親雖皆爲名門望族之後,但就家族聲望而言,那絕對是實實在在的下嫁給了父親。她自小耳濡目染,於這門閥官場上的見識,自是一門家族傳承。三年來一家六口雖然流落江湖,亡命天涯,母子兩人卻一直關注着時局,孔元每次帶消息回來,母親都會跟他剖析辯解,悉心教導,審時度勢,凡有推測,太半言中。孔元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正所謂巾幗不讓鬚眉,說的應該就是母親這種。孔元心中早已打定盤算——將來自己也要娶個有此等才華見識且溫雅賢淑的女子爲妻,助自己恢復家族門楣,重現舊日榮光。
“元兒謹記母親教誨…..”孔元答道,那個“誨”字的尾音很輕,看他神色,似是還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
老三孔朗最是聰明,一眼便看破了大哥的顧慮,笑嘻嘻的問道:“哥哥可是終究放心不下家裡?”
“嗯,咱娘身子雖已痊癒,你和二弟近來也已能持家理事,我心裡着實歡喜,但此行怕是會比上次耽擱的更久,卻又箭在弦上,因此兩下爲難。”哥哥坦言。
“哥哥擔心的不過就是吃喝用度吧?此處偏僻,打咱們搬來到今天快一年了,從未有人來過,自是無須擔心匪人劫掠。”孔朗一臉狡黠地說,隨即拉起哥哥衣袖,“哥哥隨我來,二哥、四弟咱們一起給大哥看看我們的寶貝。”
老四孔穆一聽頓時歡天喜地,蹦蹦跳跳地跟在三個哥哥身後,用小手推着大哥的後腰,兄弟四人鬨鬧着走出正屋向後院轉去。
這座廢棄的宅院原本是很大的,後院滿是亂石雜草廢棄已久,他們一家初來時尚在寒冬臘月,勉強將前院收拾了一下,暫且安定下來。後來母親得了重病,大哥歸來後也是終日早出晚歸,一直都沒再顧得上將也後院收拾出來,再者只有他們一家六口,大屋和前院已足夠用了,於是將近一年的時間,孔元幾乎從未涉足過大宅的後院,今天被三個弟弟嬉笑擁簇着向後院去,他人高馬大又不明就裡,此情此景,像極了那句老話說的: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初夏時節,夜短日長,吳郡的天色,較之長江以北地區黑的還要更晚一些,轉入後院時,眼前的景象讓孔元不由得吃了一驚——原本堆滿亂石雜草的庭院,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如今已經收拾了一大片空地出來。這片地東西寬二三十步,南北長四五十步,於東西向三分之二處有一壟地略高,兩邊各有較矮的土壟數十,內有青苗,已然鬱鬱蔥蔥,長勢喜人。
“這是……”孔元已然目瞪口呆,倒不是他還沒明白,弟弟們把後院收拾了出來,偷偷做起了“農夫”,只是他家原本是朝中顯貴,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三個弟弟會親手種了莊稼。
於逃亡之路上殺人時都不曾動容的他,眼眶中已經有些溼潤了。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孔朗嬉皮笑臉的吟誦着《出師表》裡的經典詞句,“諸葛孔明尚且躬耕於南陽,我兄弟效法先賢,躬耕於荒宅,苟全性命於亂世,不亦美哉?”只見他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假模假樣的捋着鬍子,一副老夫子的模樣。
小孔穆已經笑彎了腰:“大哥,種子是二哥問娘要了錢,偷偷去吳縣買回來的,地是三哥攏的,我負責澆水灌溉!”
“哥,我記得父親在時,常慨嘆豪貴奢靡,動輒一餐百金,揮霍無度,他就給我講郤(音‘戲’)詵(音‘申’)‘種蒜市馬’的故事,”孔雲性格內斂深沉,很像父親,平日裡話很少,內斂持重,一如既往的認真說道:“父親說西晉時有個郤詵,爲官清廉,家中出了喪事卻買不起車馬擡運棺槨,於是養雞種蒜,守喪三年,市馬八匹。父親還說過農桑爲社稷之本,斷不可廢,所以我就帶着弟弟們在後院種起了蔥、蒜。”
西晉郤詵,種蒜市馬,時至東晉,蔥、蒜等物仍爲人所嗜食,直到兩百多年後,樑、陳兩代相交之時,仍有朝廷大員,棄官而去,販蔥蒜爲生,足可見斯時此物倍受追捧,市值不菲,再者所謂大隱隱於世,歷代皆有之。
“這耕作之法,你們又從何學來?”孔元已經被感動的不行,強做鎮定,只是不願在弟弟們面前涕淚橫流,嘴上雖在發問,心裡卻早已高興的不行:諸弟如此,何愁家門不興!
不知何時,母親也已跟了過來,剛巧看到三個小兒子圍着目瞪口呆的大兒子嬉笑耍鬧,不由得童心未泯,一同揶揄調侃起大兒子來:“當然是娘教的啦,你只道娘原是富家千金,後嫁與你父便是個誥命夫人,見識不凡。須知道娘祖上乃是孔聖,怹老人家年輕時是做過魯國’承田吏’的,子孫後人熟諳嫁圃之術到娘這一代已是組制。爲孃的本領你不知道的還多呢!”
孔元連忙回身攙過母親,顧左右而言它,藉以平緩情緒,不在弟弟們面前出醜:“娘,天色已然晚了,這破宅子,到處坑坑窪窪,您怎麼出來了?病體初愈,若是磕碰到或再受了風寒,父親怕是會惱我不孝的。”
“你父在天上,看你們兄弟這幾年,孝悌有義,早就安心了,又豈會惱怒於你。”孔氏道。
“大哥,這回放心了吧!”孔朗笑盈盈的向哥哥說道,志得意滿。
孔元剛剛由驚入喜,繼而爲諸弟所感動,又被母親忽如其來的調侃一番戲弄,不免得微帶扭捏之色,然此等窘狀,轉瞬即逝。他本就是個爽利果決之人,此刻心緒早已平復下來,轉身侍立於母親身側面向三個弟弟,拱手而言:
“我弟純孝,家門之幸!既然如此,家中之事就全靠你們兄弟三人了!”
“兄長勿憂!”
不知不覺間,月亮已經斜掛在吳郡夏日的夜空之中,世人常說“寒門出孝子,時勢造英雄”,三年前還是四個堂上一呼,階下百喏,不識人間疾苦,猶問“何不食肉糜”的顯貴公子,如今已能給得起承諾,擔得住託付。漢人自古以來便有着一整套“家國”哲學,這一畦月下薄田可以爲證,兄弟四人終於成爲這個中落之家所能倚仗的男丁,也正因此,或許有朝一日還能成爲這個風雨飄搖的帝國所倚仗的棟樑,雖然,最小的才只有六歲。
此時,孔氏正仰望着天上的一輪明月,暗自禱告:“蒼天保佑我兒此行順遂,庾大人坐鎮宣城,我們一家得脫此厄。”
孔元看母親望着月亮出神,已大致猜到母親心中所想,於是也擡起頭對着月亮默默祈禱,卻是:“蒼天保佑那老賊狗命尚在,等着我親手送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