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帝以《九品官人法》篡漢,晉武帝憑《九品中正制》得國,兩部律法雖結束了東漢以來近百年的戰火,卻也註定了自此之後無數人一生的顛沛流離,比如庶出的羊節。
羊節出身泰山羊氏,五世祖乃平吳第一功臣羊祜,羊祜的姐姐便是晉景帝之妻。五世祖孫,乍看之下遙不可及,事實上距羊祜辭世至今只有六十二年。羊氏一門早在東漢時,就已是官宦世家,名門望族,其根深葉茂,即便後來胡人入主中原,亦未見敗勢,子孫多居青、兗、徐三州要職。羊節自幼敏而好學,六歲上便已將《史記》、《春秋》倒背如流,只因其母出身卑微,爲父親十七名侍妾之一,到他十二歲時仍籍籍無名,無人問津。權貴望族的嫡子即便生得如豬狗般蠢笨,也會被各種當世名流大爲誇讚,他既出身羊氏,這樣的事見過太多太多。自知無望於門蔭一途,再加上此時已然刀兵四起,遂立志習武從軍,欲以軍功搏一絲未來之曙光。
羊節打定了主意,便辭別父母,孤身遠赴尋陽,拜周訪爲師,習學刀馬、韜略,後來跟隨老師討平江州刺史華軼及荊州杜曾的叛亂,又協助平定了杜弢(音“濤”)的流民叛亂。只因周訪乃是寒門子弟,以及抗衡跋扈不臣的大將軍王敦,如此功勞最終也只封得尋陽縣侯之爵,官至安南將軍,尚未能躋身一流名門,在仕途上給不了羊節太多幫助。
一年後,太興三年,周訪去世,臨終前只得舉薦他前往兗州,投靠羊氏自家族叔,兗州濌伯羊曼,不想到得兗州,還是因爲他是“庶出之子”,飽受冷落,所學皆無用武之地。心下幾番糾葛,且欲離開往投它處,又苦無好的去所,鬱郁不得志之際,恰逢方伯郗鑑點檢諸軍營校,所問之處,對答如流,甚得郗鑑賞識,當日便於羊曼處徵調至中軍,拜爲參軍,由此終見一絲柳暗花明。
十日前,朝廷降旨郗鑑晉封車騎將軍,屯駐京口。接到旨意,軍中上下,最激動的便是羊節,他終於等來了這輩子最大的機會——爲南康長公主訓練親軍。要知道,他今年已經三十八歲了,他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卯時,天已微亮,又是一個難眠的夜晚,十天來,羊節睡的實在不是很多,從跟隨老師周訪習文練武,到初涉行陣,平叛荊、江,再到跟隨郗鑑北戍羯趙,南擊蘇峻,一場場大大小小的戰役在他腦海中一一重現;他反覆將平生所學與之兩廂印證,務求去蕪存菁,待長公主問及時,對答真灼。還有整整兩個時辰,羊節依舊沒有半分睡意,他索性披掛齊整,一身戎裝,往營中巡視檢查去了。
將然快到巳時,羊節遙見長公主一行三騎飛馳而來。
距轅門尚有二十步左右,長公主翻身下馬,瓊瓔、墨璃二人接過繮繩,三人依舊做男子打扮,司馬興男走到近前,擡手施禮道:“君竹兄久等了。”
羊節拱手還禮:“臣也剛到,長公主一路辛勞,請到營中歇息!”
“君竹兄請!”
“長公主請!”
京口地處長江天險以南,正是平原廣澤,空曠之所,羊節遂以方營結陣,他既知長公主尚武,師承車騎將軍,遂有意引她於營中遍覽一遭,以觀其學識深淺,自己方便應對。
“微臣所部,一萬二千五百名軍士結營於此,”羊節領着長公主由轅門而入,轉而向東,邊走邊道:“其中七千五百人新近於流民中募得,其中雖多有剽悍矯健之徒,然諳熟行伍者甚少,需用老兵傳帶,再練之以法,方可臨陣拒敵。”
說話間一行四人已行至營寨正東,“此爲營寨東廂,設有小營三座,每營內有兵一千,外設藩籬,形擬城郭,各小營間,可容一營,西廂與之相同,獨北廂設四小營,中央乃一大營存兵二千五百人。如臨陣禦寇,需增設奇、伏、揚、備四軍時,可將四角編入,彷彿使圓,圓則易守,營帳之間,非正門不得出入,違者如軍律論。此立寨之法,看似簡單卻最是堅固,實爲長期駐軍之上選。”羊節以手指營介紹道。
司馬興男接道:“師傅教過,此乃三國時裴緒所創營法,方圓變化,隨其險易爲之,正所謂‘大道至簡,大簡至美’,今朝始得一見。只是師傅也曾說,依此法結營,強於穩健,短於機變,若欲以長補短,必要士卒令行禁止,臨變不亂,非將帥之才,無以治此軍,也就用不得此營法。”
羊節聞言,彷彿眼前頓時一亮,他自負所學精純,心中早已篤定一個念頭:只要這長公主不是個繡花枕頭,他這輩子就算熬出頭了。
“長公主果然女中豪傑,竟識得此營法奧妙,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羊節語帶興奮,不自覺間微有長輩誇讚晚輩之意,等到反應過來,話已脫口而出。瓊瓔、墨璃二婢頓時駐足,面帶嗔恨之色,手按佩刀,幸好長公主臉上絲毫沒有不悅之色,也未停步,他猛的驚出一身冷汗,連忙引開話題:“長公主由此向東即是中軍大帳,請!”
司馬興男一路行來,見羊節這一座大營安扎的四平八穩,出入得法,料想此番或能得償多年夙願,與此相比,其他皆爲旁枝末節,不足掛齒,他又是師傅所薦之人,自是不會計較。到得中軍大帳,依舊堅持讓羊節居於帥位,自己客座相陪,瓊瓔、墨璃二婢佩刀侍立於身後。
司馬興男開門見山:“君竹兄,我已與師傅說好,前來練軍,從今而後,十日居軍中,十日返建康,但在軍中之時,你我便兄弟相稱,也可免去諸多不便。”
“微臣雖是誠惶誠恐,然長公主若久居於此,所言亦不無道理,方纔言及,此間多有流民新兵,兄弟相稱,確是可免去許多麻煩。”長公主移駕軍中一事,他早已和郗鑑探討妥當,此時也就不再過多客套。
“君竹兄!”
“賢弟!”
兩人說罷,相視而笑,身後的瓊瓔、墨璃臉色也終於緩和下來。
羊節于軍中多年,端的快人快語:“車騎大人言說,賢弟欲選流民以練親軍,不知所爲者何?”
司馬興男答道:“方今天下,刀兵四起,羯趙虎視眈眈望江北,而逆臣豪強屢生叛逆於肘腋。師傅曾言,此正英雄用武之時,興男欲親練精銳,以圖中興晉室,恢復河山。不知君竹兄,有何良策教我?”
羊節心中暗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是非成敗,在此一舉!
方纔失言,攪得羊節半晌心緒雜亂,他知道,眼下一番對答,再也容不得半點錯漏,只得調整氣息,摒除胸中雜念,聚攏神思,凝于軍事。這於他而言,實非難事,想他久經戰陣,那殺人的戰場瞬息萬變,略一分神,便有性命之憂,僅一個呼吸,羊節便已進入高度專注狀態,心中再無旁騖。
他並未直接回答長公主的問題,而是反問道:“君竹實不敢言良策相教,你我兄弟二人探討一番,或有裨益。賢弟既欲練精銳之兵,可知我朝現行‘兵制’?”
司馬興男答道:“弟略知一二,我朝以世兵爲主,調發爲輔。”
“其中利弊,賢弟作何看?”
“請君竹兄明示,弟願聞其詳。”
羊節道:“此二法皆長於數量,而短於品質。世兵軍戶服役,本是取年長之子從軍,然如其身死、逃叛,皆須親屬補代,於是老幼皆不得免。昔日武帝平吳後,罷遣軍卒之中年六十以上者千餘人;王敦叛亂,其所將兵士即爲西府軍,先帝討賊時,親見年八十者猶在陣中,七歲頑童已然從役。至於徵發之兵,更不堪用,我朝素來多用三五之法,即三丁取一,五丁取二。郡縣太守,每於差調之時,慣例先徵貧弱之戶,其人多身體羸弱,不堪軍旅。似此等軍隊,縱有百萬,亦無甚用處,徒廢錢糧,此即爲‘兵貴精而不貴多’之意。君竹以爲,賢弟若欲建軍自強,需去此二法改用募兵制,選練以嚴,祿賞以厚,方能確保所募之兵皆爲可造之材。”
“祿賞以厚自是不難,敢問君竹兄這選練以嚴,當從何下手?”司馬興男問道。
羊節拋磚引玉:“先說選兵,賢弟可曾聽過‘天下精兵,盡在傖楚’一說?”
“確有耳聞,吳人謂中州之人爲‘傖’,江西之地舊爲楚國,此兩地人,民風勁悍,多習戰技。我在史書上看到過,昔日淮南王奇襲趙王,以七百破三萬斬首千餘。所將皆楚地奇才劍客。”司馬興男對答如流。
羊節喜道:“賢弟博學,國家幸甚。此間流民之中,多有中州之人,江西楚地,亦近在咫尺,實乃天假之便。傖楚之民,誠如賢弟所言勁勇剽悍,其久爲風俗所染,縱然箭石如雨,血肉橫飛,亦面無懼色。賢弟應常能聽人提及羯趙兇殘,可惜世人多不知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五胡之人,侵略如火,確實不假,然其性長於兇狠,卻短於散漫,每逢戰事,且抵住他們一兩次衝鋒,其陣型隊列便會自行渙散,隨後我方發起反攻,只需折其一兩成兵力,立時潰散如風,漫山遍野的流竄,這也是君竹親眼所見。觀胡虜可知,士卒不可徒恃其勇,亦需嚴加訓練,依令而行,臨陣不亂,方可稱得上精兵二字。”
羊節自談及兵事起,滔滔不絕,環環緊扣,全沒了先前的拘謹,司馬興男不禁被他於行伍之道的癡迷所感染,緊跟着說道:“這訓練之法,且說來與我聽聽。”
羊節答道:“常備之軍,冬則講武,春則耕植,此即軍屯。然賢弟所欲求之精銳則不可如此,當半月上番(值守)、半月教習,絲毫不可荒疏怠惰。新募之兵,先教之以軍令、旗語,繼而隊列陣法,此爲軍之基石,不可不牢;隨後,練其體魄,負重三石卯時出發,巳時需行抵百里,引弩需達三十六鈞、彎弓四鈞;最後乃是武技、器具、弓射、騎射之法。此後亦需每三月,設演練一次,諸如攻守、水戰、奇襲、狹路、對陣等,以檢成效,幾經操演之後,可謂初成。”
不知不覺間,金烏已然西向,司馬興男似有無盡的疑問,羊節更是有感得遇伯樂,兩人詳談甚歡,直到掌燈時分,才各自歸營作罷。
第二日,司馬興男親於校場募兵,自此以羊節爲臂膀,奮圖自強。
六個月後,長公主得精兵六千,號“平昌軍”,寓意恢復山河,重回故都。一軍分五營:刀盾、槍戟、弓弩、影騎、天工,司職各異,配合無間。司馬興男見親軍已然初成,遂令其還衛建康,駐於玄武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