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仙來了!”
來人一嗓子喊出來,打穀場的人頓時蜂擁迎去,普通的山民對這些大仙本身就很敬畏,而且放着好好的家不能回,天天睡在打穀場,誰都受不了,一幫人都盼望大仙早點把村裡的髒東西給驅逐出去。
村民夾道歡迎,大仙很有氣勢,不緊不慢的邁着四方步就過來了。這個大仙約莫有五十歲上下,進村之前換上了一套麻灰道袍,精瘦精瘦的,但是五十來歲的年紀,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嬰兒般的白淨光滑,跟那些曬的黝黑的村民相比,果然透出一縷仙風道骨。
說起來,這個大仙不是第一次來到莫須村。大仙平時遊歷四方,遇見有人請,就順手替人家做做法事,因爲王瞎子卜卦很神,名聲在外,所以幾年前,大仙路過這兒的時候,曾經專門到莫須村來拜訪王瞎子。村裡派出去請大仙的人在半途巧遇了對方,一說村裡的事,大仙義不容辭就來了。
但是大仙來了之後,先是表示懷疑。王瞎子那麼大的名氣,就在莫須村住着,會有什麼妖魔鬼怪趕不走?村裡人不知道怎麼回答,有老人就跟大仙說,王瞎子到外面辦一件大事,已經走了有半年。
大仙瞭然,表示看在王瞎子的面上,肯定會盡力而爲。
村裡有人帶着大仙到木架邊看了看,還有幾具收殮進棺材尚未入土的屍體。大仙看着屍體,一言不發,嘴裡碎碎的唸叨着什麼。
接着,大仙就拿了一個羅盤,託在手裡,慢慢的沿着村子走,莫須村幾百年了,佈局基本沒有變過,只不過隨着人口的增加,多蓋了一些房子。大仙在做法,別的人幫不上忙,全跟在後面不敢說話。
當大仙託着羅盤,走到傻子家旁邊時,一下停住腳步,盯着傻子家的房子,看了很久。
“這個房子不好。”大仙回頭對人道:“這是誰家的房?”
“是一個寡婦家的。”有人回道。
“說起來,你們莫須村的老祖宗,倒很有眼光。”大仙捋着下巴上的鬍子,道:“村子當時選址時,選了風門,這是塊吉地。王老兄不在,我跟你們提風水上的事,你們也聽不懂。就簡單說吧,一塊吉地,無論是住人,或是葬人,都要留一個活眼,這個也叫氣眼。你們村子本來是有活眼的,但是活眼上面蓋了房,就把氣眼給堵死了。一年兩年看不出什麼,但村子的運勢已經漸漸惡化,堵到一定程度,必然會爆發的。”
“上仙說的有道理。”有人道:“咱們村子很多年都平安無事的,就這段日子,怪事接二連三,人也不明不白的死了十幾個,人心惶惶,原來都是氣眼被堵死的緣故。”
“但是大哥說過,這戶人家的房,不能拆。”有上歲數的老人想起王瞎子當年說的話,就在旁邊複述了一遍。
“王老兄既然那麼說,肯定有他的道理,但是他現在不在,村裡又死了人,你們要怎麼辦?”大仙面不改色,道:“我只是給你們提個醒,至於怎麼做,你們村子自己去商量。不過別怪我沒講,氣眼被堵死,噩運一旦發作,就收不住了。
”
“求大仙給我們指條明路啊。”一羣人都被嚇壞了,差點就原地跪下,苦苦的央求大仙。
“這個其實不難。”大仙捋着鬍子道:“把房子拆了,如果不拆,所有人都會受牽連,村裡的人遲早死絕!”
“大仙說的話,有理。”有人指着傻子家,道:“現在莫須村裡,就剩這一戶異姓,怪事最早就是從他們家開始的,爲了保住咱們村子,也顧不得許多了,把房子拆了!”
從王老大幾個人跪死在傻子家門外開始,村民對傻子家其實是有忌諱的,但接二連三的死人,恐慌變成憤怒,就一發不可收拾。有人嚷嚷着,一擁而上,踢開傻子家的院門,傻子媽和傻子聽到動靜,從正屋出來,村民擠在院子裡,摩拳擦掌,就要動手拆房。
“你們要做什麼!?”傻子媽拼命的攔,他們孤兒寡母,就剩這房子安身,房子被拆,母子兩個該住到什麼地方去?傻子媽很委屈,卻不肯哭,死命的擋在衆人面前。
“你們家的房子,堵了村子的氣眼,大仙說了,不拆你家的房,村裡人都要受你們連累。”有人大聲叫道:“讓開!給我讓開!”
傻子媽畢竟是個女人,力氣小,身體又單薄,根本擋不住這些氣勢洶洶的人。最前頭的兩個人一擡手,把傻子媽甩到一邊兒。旁邊的傻子頓時急了,他什麼都不懂,但知道護自己的母親,嗷的一聲撲過去,揪住一個人的胳膊,使勁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兔崽子!”那人的手掌被傻子咬的冒血,疼的直打哆嗦,伸手拽着傻子的頭髮,一巴掌把傻子給打出去兩三步遠,傻子那樣的身板架不住,這一巴掌直接把傻子打暈了,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四肢亂抽。
“孩子!”傻子媽終於忍不住了,撕心裂肺的大哭起來,撲到傻子跟前,緊緊把他抱在懷裡。傻子像犯了羊癲瘋一樣,抽個不停,嘴角吐着白沫。
“讓開!拆房!”
“這村子,本就是我們家的!你們佔了我們的村,我不言語,我們當家的死得早,現在就我們娘兩個,你們拆了我家的房,我和孩子怎麼活!”傻子媽哭的氣短,抱着傻子,坐在地上不住的流淚:“你們還有良心嗎!你們還是人嗎!”
“要不是你們!村裡怎麼會死那麼多人!你讓開不讓開!去,把她們給我拖走!”
幾個人擁上前,硬拽着傻子媽,把她們娘倆在地上拖出去一兩丈遠。我在暗處兩眼冒火,村裡人正在找我,但是眼見傻子母子倆被欺負的沒法活,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卻不管。當初剛來莫須村,是傻子媽收留我,扎死狗那件事,也是她一力的維護我,拋開別的事情不提,這些恩情,我得報答。外面那麼多人,還有一個大仙,我這樣出去,免不了要吃虧,但聽着傻子媽肝腸寸斷的哭訴聲,我胸膛裡的血一個勁兒的朝上涌,抖抖身子,就要走出去。
“傻子媽!你到底讓不讓!再不讓,房子倒了,你們就埋到這兒吧!”
“你們要拆房,好,拆吧。”傻子媽突然停止了哭泣,臉上的表情都
消失了,她慢慢站起身,扶着口吐白沫的傻子,一步一步從院門走出來,然後坐到院子外面,漠然望着那些要拆房的村民。
那一幕,讓我心如刀絞。傻子媽愣愣的坐在地上,抱着傻子。傻子漸漸醒了,臉被打的紅腫不堪,鼻子嘴角都滲着血。傻子媽難受的要死,卻不再說半個字,小心的把傻子口鼻的血跡擦掉,又輕輕摸着傻子腫脹的臉龐。
“拆房!”
院子裡的人隨即動手了,一起用力猛推院牆,院牆是土壘的,被推的搖搖晃晃,轟隆一聲倒塌下來。村裡人拿了工具,一個來時辰時間,就把三間房給平掉了。傻子媽什麼都沒有拿,家裡的房子連同吃住的傢俱,全被搗了個稀爛。
眼前,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廢墟。村民們拆了房,如釋重負,都覺得這下子村裡的氣眼疏通了,運勢會慢慢變好。一羣人擁簇着大仙離去,臨走的時候,大仙還在細細的囑咐這些人,拆掉磚瓦要儘快運走,這塊地不能讓人佔,種些草木。
“大仙的恩情,咱們都不會忘的。”村裡人對大仙感恩戴德,一邊簇擁着大仙朝前走,一邊道:“把酒菜都備上,給大仙收拾一件乾淨房子,請他老人家住上幾天。那些上好的山貨,撿最好的收一袋子,給大仙帶走……”
衆人走了,傻子媽抱着傻子依然坐在原地,她不是不想動,但唯一的家已經被拆掉,她和傻子實在無處可去了。我不敢離開,我怕這悽苦的母子兩個一時想不開,會尋短見,所以一直在暗中看着她們。
傻子媽最少在原地坐了兩三個時辰,等到天擦黑時,才茫然站起身。傻子捱了打,被嚇住了,哆哆嗦嗦死死拉着母親的手,不敢鬆開。
傻子媽拉着傻子,慢慢朝村外走,我在後面尾隨了一會兒,根據她走的方向,就猜她可能要到那片被平掉的老墳去。家都沒了,傻子媽只能到哪裡去跟死去的丈夫哭訴。
母子兩個走的很慢,傻子媽一邊走,一邊不停的小聲安慰受驚的傻子。落日的黃昏中,母子兩人孤獨瘦弱的身影,看着那麼的可憐,讓人心裡發酸。
果然,傻子媽走向了那片老墳,周圍沒有一個人,傻子媽帶着傻子,走到那座葬着陰沉木棺材的墳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她一直在忍,忍受心裡的苦和怨,一個人的承受能力總是有限,傻子媽可能真的承受不住了,隱忍了許久的悽楚,隨着哭聲爆發出來。
“當家的!你這個殺千刀的!”傻子媽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抓住兩把黃土,眼淚一滴滴的朝下落,一邊哭,一邊喊道:“你走的乾乾淨淨,把什麼事都丟給我!咱們的娃子讓人打了,房子讓人拆了!我和孩子活不下去,你把我們也帶走吧!就算死了,也比留在這裡活受罪的強!當家的,你能聽見我說話不,當家的……”
我離的還遠,但傻子媽一通嚎啕大哭之後,我突然覺得腳下的地面好像微微顫抖了一下,被平掉的老墳一下子颳起一陣狂風,狂風捲着漫天的塵土,風聲呼嘯,嗚嗚不停,風裡似乎還夾雜着悶聲的怒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