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雲晏跪在慈寧宮的正殿明間之上,金絲猴皮製成的護膝異常柔軟,但他卻只覺得冷,從指尖到髮絲都是冷沁沁的,沒有一絲熱氣兒。
並不是因爲畏懼可能到來的懲處,也不是因爲那寶座上滿面怒容的趙太后,只是忽然覺得疲倦。
十餘年的歲月,都付與這個重重華檐的冰冷宮廷,用盡陰謀心機,忍下屈辱難堪,一步一步地爬上如今這個位置,誰知道他爲此耗了多少心血?但不過是這些主子的一句話,便可輕易地將他重新打下十八層地獄,從此再無翻身之日。
司禮監掌印,東廠督主,名頭再威風又如何,也不過是主子面前的奴才,連審訊都無需,想打死便打死了,草蓆隨意一包便拋在亂葬崗,任憑野狗啃食也沒人會爲他們不平。不過是腌臢的閹人罷了,賤命一條,又有誰會在意?
人人都道宦官狠辣絕情,可沒有人生來便是宦官,都是情勢所逼,世道所迫,一步一步地成了如今這幅模樣的。
若非當初父親因彈劾權臣被誣陷下獄、帶累家人,他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怨是怨的,恨也是恨的,不知是怨父親還是恨那些權臣,但終歸是這些怨與恨撐着他一路走來,費盡心機坐上東廠督主的位置。
權力是美酒,也是毒藥,它讓曾經強大的仇人變成手中待宰的羔羊,也讓他以一副殘餘之身背盡天下罵名。不過他看得開,惡名昭著便惡名昭著——但凡是坐在這個位置上,誰的雙手都不會乾淨,除了仇人之外,他身上也負了不少條人命,其中雖多數人本就該死的,卻也有少數無辜受連累的,他這滿身的罵名背得倒也不算冤枉。
——他這般的人殺生無數,造孽太多,若是今日死在了慈寧宮,只可能會下地獄。
雖是讓魏知恩去了乾清宮,但他卻並不抱什麼希望。若他處在她的位置上,此時此刻只會拍掌稱快,宮中最大的對手自斷一臂,於她而言有利無害,她大可乘此機會扶植自己的心腹爬上司禮監掌印、東廠督主之位,如此一來,趙太后雖有孃家勢力撐腰,但在宮中卻是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沒什麼可怨的,宮中從來沒有人情冷暖,只有利益交換,更遑論他本就不是那位女皇的人,她若冷眼看着那是應該,若撈他一把那是恩情。
祁雲晏緩緩垂下眼臉,漠然地看着那四散鋪在地面上的曳撒。其上繡着的細雲蟒紋猙獰可怖,然而他此刻卻是前所未有的心如止水。
在這大殿中央跪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再奢望過活着站起來,只是人之將死,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自進宮到如今的一幕幕。曾經受過的無數欺壓,遭到的百般□,都自塵封的內心深處翻滾涌現,清晰得彷彿是昨日重現——然而進宮之前那段安逸的童年歲月,卻怎麼都想不起來,模糊仿若前世。
是因爲他罪孽太深,所以不配擁有美好的記憶?
恍惚之中,他聽到寶座之上趙太后的聲音陡然拔高——
“來人!給哀家把這閹豎拖下去打,打到死!”
青瓷茶蠱在面前炸開,鋒利的瓷片與滾燙的茶湯四處飛濺,在曳撒下襬上暈染出層層水痕,在脖頸臉頰劃出了幾道細細血痕——他並沒有試圖避開。
躲什麼呢,總歸今日逃不脫一死,最後不過是歸於一捧塵土,避與不避無甚差別。勾心鬥角了十幾年,他倦了也累了,從此安眠沒什麼不好。
趙太后話音剛落,便似乎有幾人踏入了殿內,祁雲晏低垂下眼睫,等待着執法太監前來,然而——
“兒臣給母后請安。”
低柔清越的嗓音,笑吟吟的語氣,熟悉溫和的聲音,就這樣漫不經心地穿破這空蕩冷寂的大殿,清晰無比地傳到耳邊。
明黃色的曳撒撩起一連串弧度,在耳旁蕩起又落下,悠悠然如雲捲雲舒。
早已不抱什麼希望,卻乍然間聽到她的聲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偏過頭去看,卻正撞上她輕輕瞥來的一眼。
他微微一怔,有點兒不敢置信,但她卻神態從容,甚至朝自己眨了眨右眼,那長而帶媚的鳳眸中笑意流轉,有安撫,也有促狹。
明明可以袖手旁觀坐收漁翁之利,她卻偏偏插了進來;明明大殿之上氛圍凝重,她卻在趙太后面前堂而皇之地做這樣的動作。祁雲晏有點兒看不懂這個年幼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沒有到趙太后跟前去,也沒有站得遠遠的,而是在自己身側站定,明明沒有說一句話,卻已是這樣清楚地表明瞭立場。
祁雲晏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眼臉低垂,長睫收斂,只是剛纔那種空曠恍惚的冰冷之意卻緩緩自四肢百骸褪去,彷彿重回人世。
在宮中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便是能袖手旁觀不趁亂來踩一腳都是難得。不論出於何種目的,這位年輕的帝王都是在懸崖邊拉了自己一把,他祁雲晏雖不算好人,但這份恩,他記下了。
然而他剛剛低下頭,就聽得她含着笑意的嗓音在耳畔響起,語氣熟稔而自然,“廠臣也在,倒是巧,朕上次問你討的緬甸貓兒可有着落了?”
祁雲晏怔了怔,知道這是她隨意扯出的藉口,雖不明白她這話背後的用意,但他仍是滴水不漏地附和道,“回皇上話,已經在宮外尋到了,只是——”
還未說完,就被她懶洋洋地打斷了,“跪着做什麼,起來回話。”
他抿了抿脣角,心中有些感激。自從坐上東廠督主的位置,便鮮少再行如此跪禮了,面上雖不顯什麼,但若說心中毫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而在與這位年輕帝王又相處了一段時日後,祁雲晏再想起這一幕,卻是有了更深體會,除了感激之外,還多了一分佩服。單單是這一句話,便可看出她與趙太后御下手段的高低,不愧是先帝傾心培養的儲君——趙太后只知道讓人跪下以體現自身的威嚴,但她卻懂得讓底下人站起來,給予他們權勢之時也給予尊嚴。
趙太后終其一生也沒有明白,只有氣短勢缺的主子纔會以身邊人的卑微來體現自己的威嚴,而真正高貴的君主,她有足夠寬闊的心胸允許底下人同染榮光。
……
鴉黑長睫緩緩垂下,掩去眼中複雜神色。祁雲晏低低應一聲是,緩緩站起身朝她一拜,繼續接着剛纔的話道,“只是還在派人調-教着,請皇上再靜候些時日。”
這邊兩人一唱一和地,那邊趙太后若再看不出來他們之間有貓膩,就太愧對她在這宮中沉浮的這數十年了。只是對祁雲晏這種宦官她可以呵斥可以打罵,對於這個九五之尊卻不行,心下再如何厭惡,面上仍得假惺惺地做出“母后”的模樣。
趙太后強忍下怒氣,不能明着找麻煩,只能挑着她話中的錯處冷冷開口,“皇上新登基,宮內宮外瑣事繁務都等着皇上處理,怎可玩物喪志?皇上要做明君,就必須遠離這種用貓兒狗兒邀寵求權的宦官。親賢臣遠小人的道理,哀家這般深宮婦人尚懂得,皇上若是被這等閹豎小人迷惑,就太辜負先帝這些年的苦心教導了。”
就在趙太后以爲這個皇帝會憋着氣同自己犟時,語琪卻無比謙和地躬身聽訓,面上做出知錯的模樣,以一副深深悔過的姿態道,“兒臣知錯,這就回宮面壁思過。”頓了頓,又故意看看身旁的祁雲晏,“廠臣看朕犯錯,竟絲毫不加以勸諫?”
祁雲晏微微撩起眼臉看她一眼,見她朝自己暗暗使着眼色,便重新俯□去,深深一揖,“臣辜負了皇上信任,臣罪該萬死。”
趙太后看着這兩人在自己面前這般惺惺作態,恨不得立時甩個巴掌上去,但咬碎了一口銀牙,卻也只能攥緊寶座扶手上的透雕花飾,將滿腹委屈往肚裡咽。
祁雲晏這隻閹狐狸手段圓滑,她就算是明着將駙馬一事抖落出來,那些臣工僚屬再恨他,也在上面挑不出什麼錯來。——爲公主選駙馬頂要緊的是選賢,這是老祖宗的金口玉言,祁雲晏擇的這個駙馬雖出身貧寒身負殘疾,但在品德才學上卻是一等一的好——說不準哪個腦子被驢踢過的大臣還會爲此稱頌一番。
而這邊,語琪見祁雲晏如此上道配合,不禁滿意地挑了挑眉,壓着脣角的笑意沉聲道,“既然知錯,就自去慎刑司領罰。”
在這宮中,內侍刑罰,是由慎刑司處斷爲主,但那僅僅是對於一般無權無勢的小內侍而言,像祁雲晏這般宦官中的大拿,就算是進了慎刑司也沒人敢真拿他怎麼樣。說到底,她這一招雖從明面上來看是責罰,實際上卻是放了他一把,不疼不癢地將其從太后這裡摘了出去。
祁雲晏是個聰明人,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乾脆利落地領了罰。
語琪點點頭,裝作不耐的模樣揮了下手,“還愣着做什麼,杵在這裡是等着領賞麼?”
這算是給了他一個光明正大速速離去的藉口,祁雲晏應了一聲,就低眉斂目地退出了大殿,腰背仍舊挺直如鬆,步履優雅且從容不亂,依舊是那個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東廠督主。
只是走出慈寧宮大殿的那一刻起,不論是他,還是這整個皇宮都明白了一件事:祁雲晏從此歸於女皇手下,與趙太后再無干系。
……
正殿明間,語琪優雅地向寶座之上的女人行了個無可挑剔的大禮,舉手投足之間從容悠然,挑不出任何錯處,“兒臣謹遵母后懿旨,這就回去面壁思過。”說罷也不等趙太后說什麼,就緩步退出了大殿,領着烏壓壓的一羣隨從上了龍輦朝乾清宮的方向而去。
面上雖做得一副謙恭無比的姿態,但她這般行事卻是要多囂張有多囂張,氣得趙太后幾乎把精心保養的尖長指甲生生摳斷在雕花扶手上。
如語琪所料,祁雲晏這個狐狸中的狐狸並沒有直接去慎刑司,而是候在路旁等她。月白色的宮監服熨帖無比地覆在身上,在灼目的陽光下彷彿泛着淡淡的柔光,而他安靜地垂首侍立,秀氣清雅的側臉白得彷彿透明,好似用溫潤玉石雕琢而成一般。
不是初見時那樣張揚囂張的姿態,也不是後來刻意討好時蜜語甜言的蠱惑,此刻他仍舊站得身板挺直,但許是因爲受她一恩的緣故,他身上已有幾分真心實意的順服。
可以說,經此一役,她雖還未完全將他收服,但最起碼已讓他對自己心生好感。雖然還遠遠不到能令他上刀山下火海的程度,卻也不必再擔心他當面微笑應諾卻在背後捅自己一刀了。
龍輦行到面前時,祁雲晏躬身行禮,語琪命內侍停下,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後才微微一笑,“今兒廠臣回去,可以讓你那些個徒弟好好替你活泛活泛筋骨,壓壓驚鬆鬆神,事情先交由底下人辦也是不妨的,左右不是多要緊的差事,還是自己的身子骨兒要緊。”
祁雲晏剛剛聽了彙報,特意等在此處就是爲了那司禮監掌印一職之事,然而聽她絕口不提此事不免愣了一愣,用餘光瞥瞥身邊的魏知恩,雖遲疑了一瞬仍是緩緩拜□去,“謝皇上體恤,只是不知皇上心中,擔任司禮監掌印的人選是何人?”
若說他心甘情願地讓出這個位置,那是不可能的,但既然應承了下來就要辦到,最起碼在明面上得過得去。反正他根基已深,就算換個人上任,他也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拉下來,最終掌印之位仍是隻能落到自己頭上。
年輕的女帝慵懶地眯起狹長鳳眸,輕輕掃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在朕心中,司禮監掌印人選,除了廠臣以外別無他人。”她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語調輕柔,聲音含笑。
然而此話一出,不單是祁雲晏,就連一旁的魏知恩也狠狠愣了一愣。
她卻若無其事,仍是不緊不慢地微笑着,“之前的司禮監掌印之位,是趙太后給你的,朕自然是要收回來的。現如今,朕將廠臣看作心腹,所以這司禮監掌印的位置,朕重新交還到廠臣手中。”頓了頓,她略略移開視線,望向遠處的亭臺樓閣,輕聲細語道,“朕相信自己並沒有看錯人,還望廠臣不要讓朕輸得一敗塗地。”
因罪入宮之前,祁雲晏也算是書香門第的公子,自然也讀過“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這一句,當時覺得可笑,現如今才隱約有些明白,知遇之恩,當真重於泰山。
沉默片刻,他不禁擡頭深深看她一眼,沒有再多言什麼,僅僅只是輕輕垂下鴉黑長睫,無聲地再作一揖。
祁雲晏此生曾爲了登上權力巔峰而無數次俯身,但唯有這次,他低頭低得心甘情願。
語琪笑一笑,也不再在此問題上多做糾纏,只懶洋洋地支着下頜偏頭看他,輕聲吩咐,“若是近日太后再召廠臣進見,儘管用朕的名頭搪塞就是,若是實在推脫不掉,讓你這個徒弟來乾清宮找朕也是一樣的。”略頓一下,她又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魏知恩,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淡淡道,“你這個徒弟一進乾清宮就給朕磕了個響頭,看着差點把血給磕出來……雖說嚇人了些,但這宮中虛情無數,真心難得。廠臣回去後還是別忘了好好賞他一番,也算是對得起他這一番忠心。”
她這番話雖平實無華,卻是輕輕鬆鬆地將談話自江山社稷這般沉重的話題上轉了出來,自然而然地重新拉近了雙方的距離,彷彿多年好友一般親切熟稔。
祁雲晏聞言,偏頭看看自己的小徒弟,勾脣笑了笑,“謝皇上指點,臣曉得的。”
語琪笑笑,也不再多言,朝他輕輕一頷首,便乘着輦領着黑壓壓的一羣宮人,排場鋪張地朝乾清宮的方向而去。
等御駕行出老遠,魏知恩仍在伸着脖子眺望,口中喃喃道,“督主,您老人家一向慧眼獨具,怎麼當初跟了太后那般的人呢。若是早早跟了榮昌公主,如今肯定是皇上身邊紅人中的紅人,根本不用在慈寧宮遭這份罪啊。”
祁雲晏涼涼瞥他一眼,“這才幾句話,你小子就被皇上收服了?”
魏知恩連忙賠笑又賠罪,“您老人家這是哪裡的話啊,小魏子從身到心都是您的人,便是九五之尊在這裡,小魏子也只會往您身後站不是?”
向來高貴冷豔的祁督主聽得這種沒個正經的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恨不能踹這不老實的玩意兒一記窩心腳,但到底是想起她的那句話,只冷冷地瞪了這小子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魏知恩連忙哈巴兒狗似的攆上去,“您老人家等等小的啊,既然皇上都發話了,回去後小的給您捏捏肩捶捶腿唄?”
迴應他的,只有他家督主風華絕代又冷漠無情的背影。
作者有話要說:與其說這個故事是女皇追夫史,不如叫做《淺論如何將奸臣調-教成忠臣》,其實語琪打算走得路子是先把督主美人當“臣子”收服,等他忠心耿耿了再圖後計就容易多了~~~
哎,跟語琪這等奸險之輩比起來,趙太后真是太天真良善了,沒點兒心計光用珠寶金錢怎麼可能壓得住心比天高的督主大人呢?
這章還有個伏筆,就是督主他那已經死去的御史爹,這可是個刷好感的好道具~~~語琪不會放過的!!!
順便教你們一個追男人的法子,你不單要搞定他本人,還要連他身邊的兄弟基友一起搞定,當他能接觸的人都在說你的好話時,想讓他不喜歡你都難~~~魏知恩起得就是這個作用,話說他看起來這麼蠢真的是當宦官的料麼233333333333……
唔說起來本來應該是昨天更的,但是看在你們男友還在爲論文頭疼的份上,以及這一章超級肥美的份上饒了我這一遭吧tat
看我這個小狗討好笑和我快搖斷了的尾巴~~~~~~~
另外神經病裡面蛇尾人身的外交官出場了呦,文荒的話可以去看看,還有留言少得都能輕而易舉地數清了~~~跪求留言和收藏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