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煬宇的憂傷,她從來都只能感覺到,而沒有看到過。
然而此刻,他的眸底卻漸漸流露出一種淺淺的哀傷,迷濛了那對黑亮的眼珠。
迎着他固定在自己臉上的深幽目光,凌盈不自覺地擡手緊緊按住了有些發疼的胸口。
難道……他有什麼不治之症嗎?別,這種老套的小說情節,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吧?可是,他爲何這樣哀傷?
凌盈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眼裡的憂傷刺得她的眼睛發痛,凌盈移開目光。
她後悔了,她後悔了,她不想知道了……
“你……別說了……我不想知道了……”凌盈垂下眼簾,顫着聲道。
彷彿等了很久,一隻溫暖的手伸到凌盈眼前,輕輕地撫上她的臉頰。
“你想知道,爲什麼嗎?”擡起她的臉,成煬宇變得深遠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對上她的雙眸。
低低的、溫淡的聲音劃過凌盈的耳膜,震得她的心,輕輕地顫動。
她想告訴他不想,可是喉嚨彷彿梗着什麼,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想知道嗎?”成煬宇的手依然停在她臉上,手心熱燙的溫度透過皮膚,灼痛了凌盈的心。
猶豫再三,她還是壓下了心裡的恐懼,顫聲道:“想知道。告訴我,爲什麼?”她定着目光,沒有逃避。
成煬宇習慣地微微勾起嘴角,眸底的哀傷卻越來越濃。
痛,已經在心裡發酵。
靜靜的四周,沒有一絲聲響,世界彷彿只剩下彼此。
他們都在等待着一個答案,或者是開始,或者是了結。
溫淡的聲音輕輕響起,一字一字,重重地砸進凌盈心裡,“因爲我是成煬宇,我喜歡的人,我就要給她一輩子。”他停住,黑色的眼珠看住凌盈,然後在瞬間發亮,看仔細了,才發現,那光亮原來是他眼裡正積聚的薄霧,在燈光的反射下所發出來的。
“如果不能承諾一輩子,我寧願……”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移開,“沒有開始。”
成煬宇捏緊了拳頭,手臂上青筋凸現,“凌盈,”他第一次沒有連名帶姓的叫她,“九月,我就要出國了。”
*** *** ***
廣州近些年的夏天來得一年比一年早,五月的陽光已經算得上是猛烈,女生們三五成羣出外時,都擦了防曬露,撐起了遮陽傘。
凌盈坐在草地上,背靠着還處於脆弱期的樹枝,任陽光籠罩着自己,懶懶的半眯着眼睛,看着校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羣,和五顏六色的遮陽傘。
她的頭髮已經長了很多,可以紮成馬尾了,雖然仍沒達到長髮飄飄的目標,可也算及肩了。
只可惜,當初讓她下決心留長髮的人,已經要離開了。
成煬宇說,下學期,他們全家就要移民芝加哥了;然後,他和她,會有很遙遠很遙遠的距離;然後,也許他會遺忘她,也許她會遺忘他;然後,在各自的記憶中,他們也許就只是生命中擦肩而過的路人。
未來的事情,沒人能夠保證。
她承認,在生活上她是有些傻,但她絕不是還純潔無知的少女。有很多時候,說出愛意或者給出承諾很容易,但是真正能夠延續、能夠實現的,卻少之又少。
她想,他是不能預知自己還會不會回來吧,在這世界上生存了二十年,她多少也知道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能由自己決定,所以他選擇不讓這段還處於萌芽期的感情燃燒起來。
記得在亦舒的書裡看到過這麼一句話:愛,或燃燒,或存在。現而今他不讓它燃燒,可是就等於默認了要讓它存在嗎?
可是,他又說也許他會遺忘她,她會遺忘他。
她,該怎麼遺忘他。
又怎麼忘得了他。
然而她還是不得不承認,成煬宇的決定是理智的。
如果用這相識的不足一年的時間,來承諾這段感情,也實在是薄弱了些。就像林俊杰歌裡唱的:愛,是個絕對承諾,不說,撐到一千年以後。只是一千年以後,她和他都不存在了。
有時候太猛烈的愛情很容易灼傷人的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疤。對成煬宇的感覺,是一點一滴的積攢起來的,在不知不覺中,堆積得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濃烈許多,如果閘門一開,怕是擋也擋不住了。
成煬宇……也是一樣的感覺嗎?害怕擋不住一些不知名的感情,然後毀了兩個人嗎?
凌盈懶洋洋地扯起嘴角,綻開一抹獨特的帶點憂鬱的笑容。
突然想起泰戈爾的一首詩。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股想念
卻還得故意裝作
絲毫沒有把你 放在心裡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股想念
卻還得故意裝作
絲毫沒有把你 放在心裡
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
對愛你的人
掘了一道無法跨越的溝渠
他和她,現在正在經歷這種最遙遠的距離嗎?那麼這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又是誰築起來的?時間,還是距離?
愛到癡迷,卻不能說;想念痛徹心脾,卻必須深埋心底;在天空裡相互瞭望的星星,即使有了交會的軌跡,卻在轉瞬間,再無處尋覓。
她最終……還是有想望了,所以纔會失望,纔會跌疼。
“呵!”凌盈笑出聲,微啞的嗓音帶出心裡的悲慼。
怎麼了?不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嗎?爲何心裡卻這般難受?人生下來,誰不必經歷生離死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那她,到底在爲了什麼而痛?
“小凌子!”何央央站在宿舍的陽臺上,揮舞着手叫她。
凌盈眯起眼睛避開強烈的陽光,看向被一片光暈籠罩着的何央央。
如果她能跟央央一樣,愛一個人卻沒有想望,那該有多好。
她懶洋洋地站起身,拍掉屁股上的草,踩着沒有重量的腳步走向宿舍。
*** *** ***
六月,又臨近期末考的日子了。將近一年的時光,居然就這麼晃悠過去了,然後什麼也沒學到,知識,生活經驗……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懂得對一些事情,要試着放棄。
這次凌盈提前了一個月開始複習,她想拿獎學金,同時也想忘記成煬宇要出國這件事。
凌盈跟何央央和甘蓮一路說笑着來到教學樓。
六月白天的陽光很猛烈,經常沒有任何預兆的下大陣雨,夜晚卻總是出奇的涼。不強不弱的風一陣陣,拂過還瘦小的枝葉,拂過人們的臉頰,同時也撫平了人們心裡的躁動。
走進教室,一如往常那般把書包甩在課桌上,凌盈照舊坐在成煬宇的對面,坐下的時候,朝從書本里擡起頭來的成煬宇笑一個,“成老大。”
成煬宇依然是溫淡的笑意和淡漠的眼睛,只是眉間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嘴角掛着淺淺的笑容,凌盈靜靜在心裡嘆口氣。很多時候我們會遇到很多人,有時是擦肩而過,有時是回眸一眼,有時是點頭之交,有時會成爲朋友,再接下來就是成爲情侶成爲夫妻的那些了,可是更多時候,我們會遇上一些人,有了一種朦朧的感覺,卻不得不將它按熄,然後錯身而過。
教室恢復安靜,只有細細的呼吸聲,和沙沙的筆尖觸在紙張上的聲音。
何央央的目光在成煬宇和凌盈之間遊離。她實在很無奈。本來十分看好這兩人的,可惜生活部部長竟然要飄洋過海去別的國家了,中國有什麼不好?爲什麼非要去得那麼遠呢?不過如若因爲這個原因他一直不肯告訴小凌子他的愛意,她倒是能夠諒解,起碼可以看出這個人的EQ還是比較高水平的。
凌盈聽着成煬宇沉靜的呼吸聲不緊不慢地響着,心中的愁苦益發沉重。
從書本里偷偷擡眼,瞄了他一下,即使沒有眼光的交匯,她也已經心跳加快。
他好認真地看書。
自從他告訴她要出國一事後,他們之間的氣氛變得有點怪,似乎有什麼就要昭然若揭,但彼此卻都苦苦壓抑着。他們的話開始少了,在一起的多數時間不是學習就是沉默,有時候她會發呆,然後回過神時看見他也在發呆。
他們之間的眼神交匯比以前少了,連最後的溝通渠道都失去,他們之間,還能發生什麼?
凌盈自嘲地笑一下,甩甩頭也一頭扎進書本里。她還要拿獎學金呢!
*** *** ***
凌盈看看時間,已是十點。
該走了。
她默默地起身,收拾了書包,走出教室。
成煬宇今天沒來自習,大概是工作又忙。
低着頭,想讓自己什麼也不要想,腦海裡卻不斷地翻攪着許許多多的事情,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事情。
身後,一把溫潤的聲音叫住她。
“辛凌盈。”
凌盈停住,轉身。
臉上漾起如花的笑靨,“哦,是成老大啊。”
呆呆地看着他,頓了好一會,又說,“我以爲你今天忙呢。”
成煬宇笑,卻已經有些勉強。
“辛凌盈,暑假什麼時候回家?”
凌盈歪着頭笑,“不知道,沒想那麼遠。”暑假,暑假……她不想去想……
他看着她刻意的笑容,輕輕問,“有沒有興趣……參加三下鄉?”
“三下鄉?是到農村去嗎?”之前就炒得很熱了,學校對三下鄉活動非常支持,廣播臺、宣傳欄、飯堂門口都作過宣傳,但她一直沒有這個心思去想這些。
成煬宇點點頭,“去嗎?我是其中一支隊的負責人,如果你願意,過來幫我。”
他什麼也無法承諾,但在走之前,他想給她鍛鍊的機會,讓她學會獨立,學會堅強。
“幫你?”凌盈皺眉。該怎麼幫?她沒參加過任何學生工作,什麼都不會,怎麼幫?
成煬宇卻肯定地點頭,“對,從聯絡地點,拉贊助,做策劃書,面試,到籌集資金,都由我們一手完成。有興趣嗎?”
凌盈垂下眼眸,“我不認爲我有這個能力。”
成煬宇笑了,很淡,可是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能力嗎?都是鍛煉出來的,如果你想去鍛鍊它,它就會強大。”
凌盈擡眼,“是嗎?”
“當然。”
思索了一會,凌盈擡起頭,看着成煬宇,“好,我參加。”即便不能鍛鍊到什麼,只要能爭取多一點時間與他在一起,也是好的。
就怕……將來分別的時候。
已經放不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