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音落下,室內一片沉默。其餘幾人都以爲西嶺月是得知了身世真相,決定選擇李成軒。唯獨裴行立心中明白,原因絕不是如此簡單。而這一次,他竟然無法開口拒絕。
若他只是鎮海的一名小小牙將,是一個家道中落的裴氏子弟,他必定會不顧一切地陪着她,哪怕浪跡天涯,哪怕隱姓埋名,也在所不惜!
但如今他是裴垍的嗣子,是東眷裴的領袖之子,肩負着裴氏一族延續的重任!裴垍待他猶如親生,爲他的前程、婚事奔波斡旋;族人也對他寄予厚望;更別提天子如此多疑,卻一再寬宥他、器重他!
這一切已成爲他無法卸去的責任!父親裴垍的宰相之位唾手可得,東眷裴的興盛就在眼前,近千名族人的仰視……讓他再也無法像從前那般隨心而爲!
這也是爲何他與西嶺月重逢之後,並不熱絡的緣故。因爲經過出逃之事,西嶺月被逐出郭家,剝奪了縣主頭銜,裴垍已對這樁婚事有了顧慮。
是他一再堅持,並在聖上面前多次暗示,才勉強挽回裴、郭兩家的親事。他認爲即便要退親,也必須是西嶺月主動提出,他絕不能在她艱難的時候落井下石,讓她閨譽盡毀。
但他私心裡始終抱着一線希望,期盼西嶺月能在風波過後,還願意做他的妻子。
可就是如此微茫的一絲念想,也在這一刻被徹底毀滅!
倘若西嶺月就是康興殿下,是武氏遺孤,他又該如何接受她?如何向父親交代?如何向聖上交代?
郭家的教訓擺在眼前,他絕不能拿整個裴氏的榮耀、拿他父親的前程當兒戲,他不能忘恩負義。
當初,是李成軒爲他安排了這樣一個新身份;後來,也是因爲這個身份,他才能勉強高攀上這樁婚事;而如今,一切還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原點。
兜兜轉轉,都是天意。
世人皆羨慕世家望族的體面煊赫,卻鮮有人看懂其中的辛酸。那些富貴,那些名望,那些風流,是多少族人犧牲自我才換來的。
而從一個落魄子弟變成家族的中堅,他已沒有退路。
想到此處,裴行立默默收拾起黯然的情緒,再擡頭時,神色已恢復如常。他給予了西嶺月一個最灑脫、最平靜的俊笑,還有一個乾脆利落的回覆:“好。”
是的,驕傲如他終於明白,命裡無緣,不能強求。
兩日後,西嶺月和李成軒走出了縣令府大門。
兩人同乘一騎,來到武寧縣的集市遊逛,姿態好不親暱,引來路人紛紛注目。
他們在集市上買了許多小玩意兒,像是一對極普通的情侶,目光含情,旁若無人。之所以這麼做,主要是爲了激蕭憶現身,但因兩人間的情感壓抑了太久,如今終於能公然攜手,彼此也是情真意切。
只一個上午,他們便將集市從頭逛到了尾,一路觀察下來,也更證實了李成軒之前的猜測——武寧縣的百姓大多會武。
爲了給武元衡爭取更多的時間,兩人打算先用個午飯。他們特意選了一座規模最大、客商雲集的酒樓,果然一進門就聽到各地方言充斥入耳,江西的、湖南的、川蜀的……幾乎沒幾個本地客人。
衆目睽睽之下,想必蕭憶也不好動手,西嶺月這才安下心,與李成軒選了靠窗的位置,招來茶博士點菜。
未料是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客客氣氣地詢問兩人:“二位貴客若不嫌棄,就讓小店做主上菜如何?”
李成軒當即會意,還未張口答話,就聽西嶺月遲鈍地問道:“怎麼,掌櫃有推薦的菜式?”
“您說笑了,”掌櫃躬身笑回,“是小店的東家有所示下,要讓二位貴客美餐一頓。”
西嶺月這才反應過來,臉色微變。
李成軒則很平靜:“就按你說的辦,代我們謝過貴東家。”
掌櫃微微頷首,示意不遠處的幾名茶博士,就見他們各自端起一個托盤,走過來擺下一桌好菜。
只此一事就已表明,兩人一直在蕭家父子的監視之內。李成軒相信,無論他和西嶺月今天走到哪一家酒樓,只要還在這武寧縣內,都會是眼下這個結果。
鵪子水晶膾、翠玉豆糕、桂花魚條、吉祥如意卷、古樓子……最後是一道羹湯,湯質透明、略顯黏稠,上面漂着滿滿一層桃花瓣,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清香。
李成軒略略一掃,對掌櫃笑道:“五月還能找到桂花、桃花,貴東家有心了。”
掌櫃笑而不答,只伸手請道:“兩位慢用。”言罷便帶着茶博士們退下了。
李成軒記得西嶺月最愛吃桂花味的菜式糕點,遂夾了一塊桂花魚條放入她面前的碗碟,卻發現她正盯着滿桌的菜愣怔出神,眼眶已是微紅。
他心下了然,沒再多問。
“這些都是我從前愛吃的。”西嶺月主動提起,邊說邊指向那道湯羹,聲音竟然有些顫抖,“還有這道湯,這是……是……”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下廚爲蕭憶做的。十六歲那年,她與他彼此表達心意,共訂鴛盟,正是桃花怒放的時節。蕭憶折下一枝桃花相贈,她便將花瓣全數摘下,歡歡喜喜地做了這道湯羹端到他面前。
當時蕭憶有一瞬間的意外,甚至嘲笑她:“別的姑娘收了定情信物都是妥帖保存,你倒好,直接煮了吃。”
她則嗤之以鼻,理直氣壯地反駁:“桃花才能開幾天?做了湯給你喝,你難道不明白我的意思?”
她在暗示他她願意嫁他爲妻,爲他洗手做羹湯。
她清楚記得蕭憶當時的反應,他只喝了一口,便對她露出光風霽月的笑容:“好甜。”
就像她的前半生,在那人的呵護寵溺下無憂無慮,回憶裡滿是快樂與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