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楊帆的勸慰,太平心中的鬱結稍稍得到了舒緩,但她沒有想到,皇帝因爲猜忌,那麼快就採取了手段。
李顯所採取的手段事先是問計於武三思的,而武三思則問計於崔湜和鄭愔,自從得到這兩大智囊,武三思用計的水準突飛猛進,早非吳下阿蒙了。
此番針對相王的計劃,可謂神來之筆,一開始的時候根本沒有引起太平公和相王的警覺。
整個事件,是從國朝立儲開始的。
皇帝已然登基,皇后已然冊立,但皇室的三套馬車還有一套沒有確立,那就是太子之位。於是,武三思通過崔湜授意一位正要投入武氏門庭的御史上書,諫請天子早立太子。
本來李顯有四個兒子,其中只有李重潤是嫡子,所以他是理所當然的太子人選,只可惜李重潤就因爲背後議論了二張幾句,便被他的祖母武則天下令杖斃了。
李重潤死後,李顯還餘下三個兒子,分別是李重福、李重俊和李重茂。他這三個兒子都是嬪妃所生,並非皇后韋氏的骨血,未來的國之儲君就將從這三個皇子中產生。
這三個皇子都不是韋后的親生兒子,韋后其實也就無所謂選立誰了。不過這三個皇子中,她最不喜歡李重福。李重福比李重潤還要大一歲,是庶長子,當初李顯被轟下皇位軟禁於房州時,李重福已經是幾歲的頑童,對生母有了記憶。因此,對韋后一直不怎麼親近。
如今要立儲了,韋后自然不願意讓李重福做皇太子。然而,三個皇子都是庶子,沒有嫡庶之分,按理就應該按照長幼的順序來確立皇儲,如果這樣的話,皇太子一定是李重福的,於是韋后出面干預了。
韋后此時業已擁有了後黨,雖然因爲她的勢力剛剛組建,還沒有樑王黨、相王黨和太平黨那般強大,但她手裡也有了一批人手可用。
韋后指使其中一人彈劾李重福,說當初皇太孫李重潤之所以被殺,是因爲李重福覬覦皇太孫之位,故意把李重潤說過的話透露給則天皇帝,這才造成李重潤被杖斃。
這件事的當事人只有李重潤、李仙惠、武延基和張昌宗,這幾個人都死光了,根本是死無對證的事,你叫李重福如何辯解?他叩闕自辯,辯來辯去也沒說個明白。
這時又有大臣上奏,認爲李重福若爲皇太子,將來一旦御極登基,很可能會爲二張翻案,從而禍及社稷,因爲李重福的王妃是張易之的外甥女。
李重福聞聽此言肺都快氣炸了,他哪有資格自己選妃,當初讓他納張易之的外甥女爲妻是韋后的意思,韋后是想籍此拉近和二張的關係,以鞏固她丈夫的權位,如今可好,這也成了李重福不得爲太子的罪名。
李重福知道這一切都是韋后搞鬼,可他不敢聲張。朝堂之上,百官爲此幾次爭議,最後李顯乾綱獨斷,判定李重福在李重潤之死的事件上確有重大責任,因此把他貶到均州(今湖北,近房州)任刺史,使他徹底喪失了皇位繼承權。
李重福含恨辭宮,怏怏地去均州上任了。他的繼承權被剝奪,這一來就只剩下李重俊和李重茂兩位皇子了。依照長幼順序,應該冊立李重俊爲皇太子,李重俊尚武好勇、性情粗獷,爲人少計短謀,韋后認爲他很好控制,所以沒有從中作梗。
但是已經被掀動起來的朝臣們卻有不同意見了,有人認爲李重俊好勇少謀,不會成爲一個稱職的皇帝,建議立皇四子重茂爲儲君,李重茂少而聰穎,性情溫和,對待師長謙遜知禮,是大臣心目中合格的君主人選。
於是,一派堅持立長,一派堅持立賢,在朝堂上吵的不可開交。他們卻不知道,事態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根本就是皇帝李顯有意引導,皇帝的目的根本不在於立儲,而是要對付相王,如今已經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候了。
就在雙方大臣據理力爭,國朝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儲君一事上時,李顯突發奇論:他認爲兩個兒子都沒有能匹配一國之君的才幹,所以他要立相王爲皇太弟!
李旦做過太子,也做過皇帝,自神龍政變後,他又控制了南衙十六衛禁軍,在軍中和朝堂上都擁有極大勢力與威望,李顯忽然聲稱要立相王爲皇太弟,一時間竟然獲得了很多大臣的擁戴。
李旦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有大臣建議立儲,皇后反對立重福爲儲君,百官爭立重俊與重茂爲皇儲時,他還沒有發覺到皇帝的真正用心,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如何還不明白皇帝暗伏殺機。
他今日若敢答應成爲皇太弟,交出兵權,按照“太子不幹政”的規矩遷居東宮就任皇儲,指不定哪天就得暴斃身亡,與其如此,還不如早早交出兵權讓皇帝放心。
於是,李旦連朝服都沒顧得換上,就一溜煙兒奔了金鑾殿,無論如何也不肯做這個皇太弟。兄弟二人你推我讓,一些直到如今還沒看破底細的大臣好不感動。
最後相王被皇帝哥哥逼急了,乾脆把他控制南衙十六衛禁軍兵馬的帥印都交了出來:“你不是要逼我當皇太弟嗎?得,我連現在的差使都不要了,我回去做個逍遙王,這總成了吧!”
李旦交出兵權帥印,回到相王府閉門不出,以示決心。李顯也是做戲做全套,一連三次降旨宣相王上朝議立儲君,相王堅辭不去,李顯這才就坡下驢,立李重俊爲皇太子。
直到此時,許多先前爲了皇太子之位的歸屬,在金殿上噴了很多口水,爭得面紅耳赤的大臣們才發現了事實真相,敢情他們都被皇帝給“涮”了,皇帝這是以進爲退啊。
李顯大概也看出百官的眼神兒不太對勁,訕訕的有些掛不住臉面。爲了遮羞,他與武三思密議一番,徵得武三思同意後,開始下詔貶謫諸武爵位:樑王武三思降爲德靜郡王,定王武攸暨降爲樂壽郡王。河內王武懿宗等十二位武姓王皆降爲國公。以此掩飾他刻意針對相王的意圖。
太平公主冷眼旁觀,將朝堂上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裡。眼見皇帝如此處心積慮地對付自己的同胞兄弟,太平一顆心如置冰窖,已經寒透了。
莫大先生不失時機地又進言了:“公主,當日神龍政變時,如果不是相王殿下控制南衙禁軍,以此強軍鎮懾北衙,皇帝復辟安能如此從容?相王殿下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啊!
相王做這件事,那是冒了多大的風險?一旦事敗,那就是毀家滅門,可相王卻率領自己的五個兒子,義無反顧地闖朱雀門去了!試問,相王若不參與,那又如何?
政變成功,他是相王!政變失敗,他還是相王。不!老朽說錯了,如果當今皇上當日政變失敗,那皇太子就要換成相王來做了,相王殿下爲何要冒此奇險麼?他這麼做又是爲了誰?”
“夠了!不要再說了!”
太平公主怒不可遏,狠狠地一掌拍在案上。
莫大先生一臉古井無波,繼續說道:“可就是這樣,皇帝居然猜忌相王。公主殿下,皇帝已經對相王下手了,你說接下來他會對付誰呢?老朽實在是想不通,皇帝這是怎麼了?
是誰冒着毀家滅門的風險把他捧上了皇帝的寶座?爲何皇帝對不計生死擁他上位的親人如此戒備,卻對毫無功績的韋家、對曾經是生死大敵的武家如此信任?公主,您覺得您做的一切,值得嗎?”
“出去!”
太平公主雙目噴出憤怒的火苗,向莫先生大吼一聲。莫大先生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向太平公主長長一揖,退後三步,把大袖左右一分,揚長而去。
太平公主頹然退坐到案後,悵然半晌,癡癡自問道:“值不值呢?”一語未罷,潸然淚下。
“哈哈哈,來來來,衆卿家,請滿飲此杯。”
李重俊舉着造型古樸的大號青銅爵,向左庶子、右庶子、太子賓客等一衆東宮僚屬們勸着酒。這李重俊肩寬體闊、猿臂蜂腰,極具英武之氣,一張國字臉顧盼自雄,倒是生就一副好皮相。
在他上面有個嫡長子,還有個庶長子,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皇太子的寶座會送到他的屁股底下,可這一不小心,他就成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子,直到現在他還有一種作夢的感覺。
“太子請!”
衆僚屬紛紛舉杯應和,李重俊一仰脖子,將那一爵美酒一飲而盡。李重俊好酒,嫌那酒杯太過斯文,特意換的大號青銅爵,這樣才喝的痛快。
一位身着戎裝的青年走上前來,笑吟吟地對李重俊道:“承況再敬一杯,爲太子賀!”
李重俊一見他來,馬上向旁邊挪了挪位置,拍着席子對那人道:“來來來,承況,你與孤同席,咱們兄弟多喝兩杯。”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推辭,道:“謝太子!”便繞過酒案與李重俊坐到了同一席上。
這人叫李承況,也是李唐子孫。其曾祖是唐高祖李淵的第五子李智雲。武則天掌權時,他這一支已經是遠支了,所以沒有受到迫害,只是從王爵降成了公爵,如今李承況是右羽林將軍。
別看李重俊與李承況這般親密無間,彷彿多年好友,其實兩人從相識到如今一共纔不過一個多月時間。
李重俊尚武、好遊獵,初春時節他到郊外遊獵,恰好與在那裡射獵的李承況相遇,兩人都很賞識對方的騎術與箭術,通名報姓之後,原來還是一家人,這一下就結成了莫逆之交。
李承況在李重俊身邊坐下,李重俊親熱地攀住李承況的肩膀,對僚屬們笑道:“承況可是孤的福將啊!自從與承況相識,孤的運氣就出奇地好,前不久剛剛封王,這一眨眼兒又成了太子,哈哈,來來來,承況,咱倆滿飲此杯。”
李承況笑吟吟地捧起杯,在李重俊耳邊小聲道:“太子,您少喝一點。”
“噯!”
李重俊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男兒大丈夫,豈能學女子一般婆婆媽媽,今日咱們要不醉無歸。”
李承況無奈地向他側了側身子,小聲道:“太子不可喝醉,您忘了,承況今日邀請了幾位軍中將領給您認識呢,他們人多,不方便到東宮裡來,還請太子出宮赴宴,太子要固儲君之位,這些豪傑應該多多結交!”
李重俊恍然大悟,認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