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的時候,楊帆從一間廂房裡出來,擡頭看看天色,躡手躡腳地走向貼着紅喜字的新房。
他回來已經有一陣了,安撫了婉兒之後,趁着天色未明,楊帆又連夜趕回來,先在一間沒什麼陳設的靜室裡打坐休息了一陣,看看晨曦已現,這才趕回新房。新郎新婦總不能頭一天就讓下人們看見他們是分房而睡吧。
楊帆原還擔心小蠻已經閂門睡了,少不得還要叩門叫醒她。誰知輕輕一推門,房門竟應聲而開,楊帆悄悄地閃進去。到了房中一看,臥榻上帷帳並不曾放下,錦被依舊整齊,小蠻伏在窗前的几案上,正沉沉地睡着。
楊帆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就見小蠻歪着頭趴在案上,手中還持着一管毛筆,面前有厚厚一疊禮單,楊帆歪着頭看看,只見小蠻面前還鋪着大紙,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一排排小字,竟是小蠻整理出來的清單。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從她手中抽出毛筆擱在桌上,又去榻上取了一條薄毯蓋在她的身上。自己就在几案對面坐下,靜靜地看着她。
小蠻雙臂伏於案上作枕,頭微微側着,頭上的髮飾還沒有取下,依舊是雲寰霧鬢,襯着她那張嫵媚清麗的小臉,長長的眼睫密密簾兒般覆下,小嘴微微張開一隙,神情無比可愛,叫人忍不住就想一親芳澤。
楊帆凝視着她,不覺想起了兩人初次相見的情形。他騎坐牆頭,正扮一個小偷,而她手持長槍,衣帶飄飄,如仙子凌空。人生際遇之奇真是莫過於此,那時節,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這麼一天。她卻做了自己的娘子。
娘子?
楊帆突然又想起了小蠻昨夜所說一被男子沾身,便會剋制不住地想要反抗的怪癖,眉頭不由微微一緊。他看得出小蠻並不是撒謊。昨夜他想伸手去拍小蠻肩膀時,小蠻那信手揮出的一刀,絕對是自然而然的反應。
當然。以前他也拍過小蠻的肩膀,那時卻不見她有這般敏感。看來輕微的接觸並不至於激起她的強烈反應,只是因爲昨夜她是新娘子,特殊的身份、特殊的時刻,才讓她格外的驚懼。
這樣的話,說明小蠻的怪癖只有在她意識到一個男人想要跟她親暱的時候纔會發作?
想到這裡,楊帆心頭不禁浮起一抹陰翳。
他年紀雖然不大,但是走南闖北,奇聞怪事是聽過許多的,他知道這世上有些人是有異於常人的怪僻的。比如有人有潔癖,一天要洗幾十次手;有人喜歡粉色,家裡的一切統統都塗成粉色,包括他騎的馬和他養的狗。他還親眼見過一個喜歡生吃東西的人,不管是蚯蚓、青蛙、蛇、狗、麻雀……
可是小蠻這怪僻……。這是天生的怪僻,還是因爲她曾經經歷過什麼……,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更強烈了,楊帆不願再想下去,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把這個令人不悅的念頭逐出腦海。目光重新定在小蠻的臉上。
她是他的新娘,他卻是此時纔有機會好好打量她的模樣。
這一看去,楊帆馬上發覺了異狀。小蠻有一雙又黑又亮的眉毛,雖然稍稍影響了她柔美的外形,卻也令她因之擁有了一種異於其他女子的英氣。她那雙英氣勃勃的雙眉,是叫人一見難忘的。
此刻,她的眉毛變細了,變彎了,很顯然是修剪過的。楊帆看着一下子變得異常婉媚的小蠻,脣邊不禁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他輕輕伸出手,沿着小蠻彎彎的眉線掠去,就像在爲她描眉。
他的指尖距小蠻的眉毛其實還是有點距離的,可是不知怎地,他的手輕輕掠過後,小蠻的眼皮動了動,忽然就醒了過來。
“啊!”小蠻睜開眼睛就看見楊帆在對面坐着,不禁吃驚地掩住了嘴巴。
楊帆笑道:“醒了?怎麼在這兒就睡下了,妝也沒卸,這樣能解得了乏麼?”
“哦,我……我沒事。”小蠻直起腰來,搭在肩頭的薄毯便滑落下去,小蠻摸了摸圍在腰畔的毯子,偷偷瞟了一眼楊帆,心中涌起一抹溫暖之意。
楊帆道:“昨夜怎不好好睡下,整理禮單着什麼急?”
小蠻擡手理了理鬢邊的一絡秀髮,垂首道:“人情往來,早晚要還的。我昨夜一時還沒有睡意,就想着先整理好了,免得今日灑掃諸多繁亂,萬一不慎遣失了一份。哦,對了,這一份你要特別地看看……”
小蠻忽然記起了什麼,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牛皮口袋,說道:“你昨夜隨手丟在房中的,我打開看過,才知是貴重之物。”
楊帆接過那牛皮口袋,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小蠻答道:“我記得是昨夜客人散去之後,陳壽才交給你的,說是一個叫趙逾的人送你的賀禮!”
楊帆“啊”了一聲,道:“是了,我想起來了,他送的這是什麼東西?”楊帆一邊說,一邊打開牛皮口袋,探手向裡摸去。小蠻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聲道:“是店鋪轉讓的契約!”
“店鋪轉讓?”
“嗯!這是洛陽南市十六家店鋪轉讓的契約。我已經看過,這十六家店鋪全部位於南市十字大街最繁華的地段,那條道上客人最多,大道兩側各有十七家店鋪,全是日進斗金極賺錢的鋪子。如今……這十六家店鋪都歸你了。”
楊帆聽得一呆,他知道沈沐會送禮,卻沒想到這份禮竟然厚到這種地步,他知道沈沐有錢,但他從來也不知道沈沐究竟多有錢,今日看到沈沐送的這份賀禮,他才明白什麼叫富可敵國!
楊帆呆了一呆,便打個哈哈道:“好大方!當真是好大方呀!不過……既然那段街市一共只有十七家店鋪。他十六家都送了,何不把另一家也買下來送我呢,呵呵,那一來整條街不都是咱的了麼?”
小蠻吸了吸鼻子,一臉古怪地道:“因爲另外的那家店鋪,是我的。”
“啊?”
這回換了楊帆發怔了,小蠻心裡清楚。自己當初費了多大的心力才盤下那家店鋪,那還是店家因受謀逆大罪株連死於獄中,而自己恰恰是那案子經辦之人。這中間尚且頗多周折,能擁有十六家店鋪,實是想都不敢想。
小蠻輕輕嘆道:“那個地段。日進斗金,出多少錢也沒人肯轉手的,所以,這人既然能送你十六家店鋪,他絕不是從別人那裡買的,只能是……這店鋪原本就是他的。”
楊帆“嗯”了一聲,小蠻這話,分析得**不離十。小蠻道:“我在那裡,從不知左右那些店鋪屬於同一個人,可見此人行事之詭秘。如今。他出手如此豪綽,郎……郎君……”
小蠻顯然還不太適應這個稱呼,不過磕磕絆絆的總算說了出來,一句“郎君”出口,她的臉蛋已豔若桃李:“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人送這麼厚的禮,所圖之事一定非同小可,郎君……是一員武將,他一個商賈想圖你什麼?郎君三思。”
楊帆能夠體會到她話語之中濃濃的關切之意,便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他爲何送此厚禮,我心中有數的。這件事,我自有分寸!”
楊帆說着,也不再看那牛皮口袋了,而是把它遞向小蠻。
小蠻遲疑道:“這是……?”
楊帆道:“咱家的財產,不交給娘子打理,還能交給誰呢?”
“喔……”
小蠻有些羞怯地垂下頭,接過了那牛皮口袋,細細品味着“娘子”這個稱呼,竟然隱隱有了些心醉的感覺……
早朝散後,武則天擺駕武成殿,到了殿上只掃了一眼,就發現少了一個人:婉兒。
婉兒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已是一日不可或缺,每天她到武成殿,婉兒都早早迎候在這裡,把一天之內需要處理的公事按照輕重緩急整理得井井有條,怎麼今日她竟不在呢?
武則天有些不快地向左右問道:“婉兒在哪裡,怎麼不見她在殿上等朕吶?”
內侍小海急忙躬身道:“大家,上官待詔近日身體有些不適,又兼爲楊侍衛cao勞婚事,大家前日曾親口許她告假三天,在府上歇息的。”
“哦!是了是了,唉!老了,真的老了!連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記得了……”
武則天搖搖頭,喟然嘆息一聲,便坐到了御案後面。
沒有上官婉兒先期的甄選、閱覽、題注、以加處理建議,武則天獨自批閱這麼多奏章可着實有些吃力了,她的眼睛已經有些花了,批閱了一會奏摺,眼睛裡就蓄滿了淚水。
武則天懊惱地嘆了口氣,她重重地擱下筆,仰靠在椅背上,手指輕掐眉心閉目養神,正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譁聲,武則天雙眼一張,惱怒地道:“誰在外面喧譁?”
小海慌慌張張地趕進來稟報:“啓奏大家,弘文學士王慶之闖宮見駕,奴婢說大家正在處理朝政,叫他候着,他卻說他有大家賜予他的通行印紙,奴婢等不能阻攔……”
他還沒有說完,王慶之就從外面闖了進來,後面跟着兩個攔阻不及的小太監,王慶之一見武則天,立即長揖到地,還不等他說話,武則天先冷笑一聲,道:“王慶之,你這些日子往朕這兒跑得可夠勤啊!今日來,又是爲了廢太子、立魏王?”
王慶之恭聲道:“陛下,皇嗣,國之根本,豈可不予重視。魏王人品貴重、德行高尚、學問深厚,堪爲太子之最佳人……”
武則天面沉似水,冷冷地打斷他道:“朕一時半晌還死不了呢,你就這麼急麼?”
王慶之聽了這話不禁一呆,偷眼一看武則天臉色,心中就更慌了。眼見武則天面色不愉,王慶之趕緊跪倒,辯解道:“陛下恕罪!臣忠心耿耿,所思所爲,全是爲了陛下的江山社稷着想啊,臣絕無半點私心!”
武則天怒極而笑,道:“你的一番忠心,朕是實實地領受了。朕正有許多國事需要料理,易太子之事暫且就不要談了!”
武則天說着,翻開面前一本奏章,提起筆來潤墨,頭也不擡地道:“王慶之公忠體國,堪爲百官楷模。傳旨,賞!”
“謝陛下!”
王慶之鬆了口氣,趕緊趴在地上磕了個頭。方纔看見武則天臉色,他就知道今天來的不是時候,幸好不曾加罪於他。
內侍小海執着拂塵躬身站了半晌,不見武則天再說話,悄悄擡頭一瞧,武則天正批閱着一份奏章,小海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大家!奴婢正在聽旨,呃……,不知大家要賞王學士些什麼?”
武則天淡淡地答道:“賞他廷杖!”
武則天御筆一頓,又道:“叫鳳閣侍郎李昭德監刑,去吧!”
“奴婢……遵旨!”
小海腦子裡轉了個彎才明白過來,連忙向兩個站殿武士擺了擺手,兩個武士衝上來一把摁住了王慶之,拖起他就往外走。
王慶之聽到“監刑”兩字纔回過味兒來,蓋因廷杖這東西從東漢時期就有了,但是歷代帝王很少有人動用廷杖。所以王慶之剛聽到廷杖兩字時,還在那兒琢磨這“廷杖”是賞他的東西還是賜他的官職,等他清醒過來後,已經被拖出武成殿了。
小海也跟了出去,急急赴中書省面見李昭德,李昭德與狄仁傑正在商議近來長安糧價波動劇烈的問題,聽了小海傳下的口諭,李昭德眉頭一皺,淡淡地道:“知道了,本相這就去!”
小海一走,李昭德便發起了牢sao:“王慶之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只知阿諛奉承的小人!此人一再進宮聒噪,惹惱了聖人,聖人要打他板子,打就是了,居然還要我去監刑,我堂堂宰相什麼時候幹起了小吏的差使?”
狄仁傑捋着鬍鬚想了想,睨了他一眼道:“王慶之第一次入宮,貌似就是昭德兄你壞了他的好事吧?”
李昭德把鬍子一撅,哼道:“不錯,怎麼?”
狄仁傑嘿嘿地jian笑了兩聲,緩緩說道:“陛下睿智,一言一行,莫不大有深意。如今指名叫你監刑,恐怕不是打一頓板子那麼簡單吧……”
那時廷杖少有打死人的,施以廷杖的目的主要還是羞辱和懲誡,所以李昭德壓根就沒往“殺”字上想,但狄仁傑這麼一說,李昭德自然一點就透,不禁擊掌道:“對啊!趁此良機,打殺了這個厭物,看看誰還敢爲武承嗣請命!”
狄仁傑趕緊把雙手連搖,道:“這話從何說起?狄某隻是說陛下或有深意,至於有何深意,天心莫測,哪裡作得準呢?李相且莫莽撞!”
李昭德指着狄仁傑道:“嘿!你這隻老狐狸呀。本相懶得理你,這就午門監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