鄜州倉共有糧倉二百四十七座,糧窯二十六座。穀子可藏九年,稻米可藏五年,是關內道的一處大型糧儲所在。
倉窯是大口小底缸形窯,口徑四丈,深三丈。糧倉則是圓錐形,夯土爲牆,倉頂建有通風樓,人字型屋脊,上鋪灰瓦。內部四樑八柱,十分牢固,大梁與立柱連接處沒有一釘一鉚,木頭與木頭之間全是用陰陽卯連接起來的。
大唐建國前,這裡就是大隋的一處重要糧倉,曾經發生過一次重大貪腐案件。隋煬帝派員查案,那欽差倒是能幹,迅速破獲了此案,只是這位欽差一邊追賊贓一邊抓貪官,自己也從贓物裡貪墨了很大一部分。
那時大隋已是風雨飄搖,內部派系林立,互相攻伐不休,事情很快被敵對派系掌握,一狀告到御前,隋煬帝大怒,再從那一派系的官員中派人查他.
結果後任欽差追討前任欽差贓款時,順手又從前任欽差那兒貪墨了一大筆金銀,這還不算,他還把前任欽差的一位絕色寵妾佔爲己有。於是,又有盯着他的人再度告發,最後鄜州城頭懸掛的辦案欽差及其隨員的人頭幾乎不少於貪墨的當地官員……
貪污着你的貪污,腐敗着你的腐敗。
國之將亡,必出妖孽,有人思量造反,有人瘋狂斂財,亂局莫過於此。自那以後,鄜州倉倒是再未發生過這麼重大的貪腐案件。而如今,古竹婷與三位兄長卻扮演起了民間反貪義士。
飛勾甩到倉頂,勾住屋脊,兄妹四人很快便靈猿般攀附而上。糧食堆積在一起會產生熱量,嚴重的情況下還會自燃。古人雖不明其原理,卻知道這一現象。所以倉頂所建的通風樓與下面的糧倉是相通的。
四人上了樓頂,見下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不敢貿然便跳下去,先由古竹婷輟着繩索而下,只行不足一丈,雙足便觸及糧堆,古竹婷心中一寬,說道:“下來吧,高只及丈。”
三個哥哥聽她發聲處略一判斷高矮方位。紛紛縱身而下,一人取出火摺子吹燃,又從懷中取出牛油巨燭點燃,另一人打開一個摺疊的白絹所制的燈罩,將巨燭罩於其下。明亮柔和的光頓時輝映開來。
光芒所照不過丈餘,四下看不到倉壁,仍是黑漆漆一片,四人彷彿置身於一隻洪荒巨獸的腹中。古竹婷四下看看,蹙眉道:“糧倉是滿的,看樣子沒有問題。”
她的胞兄彎腰捧起一捧谷粟,又徐徐撒落開來。說道:“穀物也沒有問題,粒粒飽滿,沒有糠麩,沒有癟谷。也沒有摻雜沙礫雜草。”
古家大哥沉吟道:“柯典事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這些貪官究竟怎麼貪污挪用糧草的,具體手段他不清楚。他只是跟着開一開方便之門,佔一點小小便宜而已。不過。他一口咬定這邊幾幢糧倉糧儲不足,實有其據。這幾幢糧倉每幢該儲糧多少他是有數的。可入倉糧食不及應儲量的一半,卻已堆滿糧倉,本身就是一樁蹊蹺事。”
古家老二道:“或許這幢糧倉沒問題?要不要再查查其他幾倉?”
古竹婷想了想道:“你們等在這兒,我去看看。”說完一拉繩索,靈活之極地攀援而上,一閃便消失了蹤影。兩柱香的功夫之後,繩索晃動,古竹婷又回到了倉中。古氏兄弟正坐在糧堆上,一見她來,馬上站起。
未等哥哥們詢問,古竹婷便搖搖頭道:“全都一樣,糧食堆得滿滿的。”
古家老大疑惑地道:“莫非柯典事撒謊。”
古竹婷曬然道:“我看他可不像一位忠貞義士!”
古家老三思量片刻,道:“每年都有戶部和御史臺查驗糧草,如果叫人一眼就能看得出糧儲不足,他們也不會這麼多年都安然無恙了。這其中必有古怪,咱們可着這一幢糧倉查下去。”
古老大瞪着他道:“怎麼查?”
古老三指了指插在糧堆上的幾把木鍬,道:“往下翻!”
古老大怪叫道:“這麼多糧食,往下翻?你真是蠢的夠……”
他還沒說完,古竹婷突然眼睛一亮,欣然道:“這法子不錯!有時候,用聰明人的辦法對付聰明人,反而不得其法。笨人笨法子,對付這些聰明人反而更有效果。”
這句話是楊帆說過的,古竹婷對楊帆有一種莫名的信服,這時重複阿郎說過的話,心裡甜甜的,笑靨如花。
古老三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地道:“幺妹子,我都不知道你是誇我還是損我。”
古竹婷向他扮個鬼臉。
四口木鍬上下翻飛,虧得這糧倉寬闊,否則糧食顆粒鬆散,堆向四壁的糧食隨時塌落,他們也休想在中間不斷向下挖掘了。不過這糧倉極寬闊,四人又是一身好武功,體力極其充沛,那挖掘速度竟是極快。
四人挖掘近丈深度,古老大暗覺失望,正想叫兄妹罷手,古竹婷一鍬下去,就聽“咚”地一聲,竟然觸到了什麼硬物。
四人同時罷手,相互看了一眼,馬上加快了動作,片刻功夫,隨着他們的清理,腳下漸漸露出了木質的地面,古竹婷使手一叩,“嗵嗵”作響,古竹婷沉聲道:“這是空的!”
古老三道:“這些貪官用的法子真是千奇百怪,這樣的手段也有。”
古竹婷道:“在倉中動這樣的手腳,那說明他們貪污糧草已非一日兩日,參與的人也不會是一個兩個,否則如何在倉中建這麼大的一個東西又不爲人所知?只怕是上下其手,州官、倉官都有份兒!”
古老大想了想道:“糧倉可以做手腳,帳目也可以做手腳,可是戶部官和御史臺檢查糧草時他們怎麼敷衍?難道所有的官都被他們收買了?阿郎給我們的戶部官查驗流程,可是要開倉驗看的,下面沒有糧,如何唬人?”
古竹婷眸波一閃。忽然抄起木鍬,沿着那木質地板向一側掘去,很快,她就掘到了邊緣,這時距倉壁還有近丈距離,從這邊緣看是下邊的木質地板應該是一個圓桶。
古竹婷恍然道:“我明白了!他們這是倉中倉,圓倉中建圓柱充塞,周圍有糧、上面有糧,阿郎給咱們的章程上說。戶部官查糧時,多以尺半木管插入糧堆,以檢驗內中糧米有無損壞黴變或以次充好。這木柱距倉壁至少七八尺,根本驗不出任何問題。”
四人相視而笑,古老大道:“他們用的法子應該不只這一種。其他的倉還要不要查?”
古竹婷盈盈起身,輕輕拭去額頭汗水,輕鬆地笑道:“不必了,一旦被人察覺反而不美,有此一樁,足以作爲鐵證!把糧食蓋回去吧,等胡御史到了。咱們就讓他們的陰謀當場大白於天下!”
丹州,壺口瀑布。
巨大的轟鳴聲持續不斷,也不知持續了幾千幾萬年。時御史看着那天下至柔的水狠狠砸下懸崖,怒吼着、咆哮着、奔騰着。濺起連天遮地的水霧,急流湍急旋轉,有種想要一頭扎進去,被那激流攪個粉身碎骨的衝動。
李刺史站在旁邊。捻鬚悠然道:“如此壯觀盛景,時御史可有興致賦詩一首?”
時御史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
李刺史怡然一笑,又道:“鈿鈿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榻上風流更是令人回味無窮。如果時御史喜歡,君子有成人之美,李某便把她贈與足下,如何?”
時雨氣的渾身顫抖,霍然轉身,怒視着李駿峰道:“李使君莫要欺人太甚!”
李刺史也不想調侃他過甚,真把此人刺激的不計後果那就不妙了,是以只是哈哈一笑。
經過那樁醜事,時御史在李刺史面前再也擺不出剛正不阿、操守高潔的御史形象,對於丹州糧儲的疑點,他是再也不敢過問了,現在只是捱着時間,等着上報朝廷一個查無實據的結果。
每每想起自己把持不住,中人圈套,時御史都悔恨得心如刀絞,可他怕,他怕醜聞傳開,仕途清譽毀於一旦,他怕罷官丟職,讓那一直爲他自豪的嫂娘傷心失望。耳聽得瀑布巨龍般嘶吼,時御史真想縱聲吶喊,可他唯一能做的,僅僅是仰起頭,淚如雨下……
洛陽正下大雨。
自唐以來,國家三京。西京長安多幹旱,北京太原近邊患,東京洛陽就是易水患了。
伊、洛、、澗、谷等數條河流均流經洛陽,所以洛陽及周邊地區一旦降水較多,洛陽城中就發大水,洛陽大型水災平均每十年必發生一次,具體時間多集中在季風影響的夏秋時節。
楊帆自到洛陽,還不曾遇上連日暴雨,可今年雨水奇多,是他以往從不曾遇到過的,洛陽城中大部分地區已是一片汪洋,雖然水不深卻跋涉極難,出入不便,許多坊市店鋪都關門了,菜價糧價開始逐步高漲,原定的秋闈也無限期押後。
楊帆身在宮廷,各地消息都集中送至此處,所以他最清楚水訊嚴峻,今年雨水太多,各處堤防都在加固,水勢也隨之增高,河水滔滔,日日夜夜如牛吼一般奔騰狂嗥,天地之威不由人不爲之變色。
宮城北面護城河畔甚至已經準備了一條大船,以備出現意外時接了皇帝與皇太子等人避水災,雖然真若潰了大堤,船隻根本沒有作用。
楊帆牽掛家人,便偷個空閒回來,叮囑家人備足糧米暫上龍門避險。可也巧,他剛到家還沒說幾句話,清河崔林便冒着大雨來了,把他堵個正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