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巧的很,爲兄馬上還得趕回宮城。賢弟有話得快着點說!”
楊帆說着,擔心地看看陰沉沉的天色,雨幕茫茫,檐下已經成了水簾洞,家僕們用沙袋把所有的院門都壘起來了,可院子裡卻依舊積水甚深。
崔林擰了擰溼漉漉的下襬,灑然笑道:“小弟也知道今日來的不是時候,可是事情緊急,不得不來。”
楊帆回首看他一眼,問道:“可是爲的顯隱之爭?”
崔林聽了便嘆氣,道:“兄長知道最好,我們希望顯隱二宗能團結一致、精誠合作,而不是互相拆臺,甚至彼此對抗。”
楊帆當然知道他說的“我們”是誰,楊帆笑了笑道:“賢弟與我雖相識日短,卻是一見如故。有些話,我也不用藏着掖着,直接給你說了吧。造成今日這種局面,難道不是因爲他們縱容的結果麼?沈沐回來一年有餘,他們不清楚?”
崔林苦笑道:“這件事,或許是我們估計有誤。上一次顯宗雖然吃了大虧,還丟了長安這個根本,可說起來,實力卻猶在隱宗之上,長者們也是擔心顯宗會咄咄逼人,誰知道沈沐卻也野心勃勃,到處示弱哭窮的,實則他的實力已然遠超我們所料……”
楊帆想起他在西域時沈沐曾向他展示的力量,隱隱覺得七宗五姓對沈沐的力量評估還是有些偏低,隱宗是沈沐拉着“繼嗣堂”中下層的一羣人漸漸發展起來的,其中雖也會直屬於七宗五姓的子弟,但絕不會像顯宗這麼多。
憑沈沐的手段,只要不讓這些人接觸太核心的東西,他們就無法全面掌握隱宗究竟掌控了多大的力量,大概姜公子當初也是因爲過於低估了沈沐所能發動的力量。才導致長安慘敗,退走洛陽。
但是楊帆並沒有說出這件事,如果他說出來,固然無憑無據,可七宗五姓未必就全然不信,哪怕其中只有一兩家提高了警覺,進而去摸沈沐的底,都會給沈沐造成一定的麻煩,沈沐若再分神應付七宗五姓。對付他就更是分身乏力。
可楊帆從心底就沒有一點想透露的意思。隱宗固然是他眼下最強大的敵人,七宗五姓卻是懸在他頭頂的一把利劍。顯宗也好、隱宗也罷,不管如何強大、不管怎麼蹦躂,七宗五姓都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祇,笑看他們在自己的手掌心裡躥上躥下。
這種認知感讓楊帆心裡很不舒服。和背後操控他們的七大世家比起來,他更喜歡隱宗,哪怕隱宗是他針鋒相對的敵人,可至少是看得見摸得着的一股力量,而且並非不可戰勝,七宗五姓卻不然了。
楊帆對崔林道:“是否有所誤判,意圖制衡我顯宗卻是一個事實。這件事傷害的不只是我。也是整個顯宗。”
崔林沉默了,他當然明白楊帆的意思。雖說“繼嗣堂”是七宗五姓一手創建,創建者中大部分都是七宗五姓的人,但是這些年來已經吸收了很多外姓人加入。即便是本來屬於七大世家的子弟,如今也有自己的利益小團體,七宗五姓偏幫隱宗的事當然令他們不滿。
可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崔林沉默片刻。道:“不管如何,我們不希望你們再起爭端。尤其是這一次你動用了官方的力量。自‘繼嗣堂’創立以來,從不曾有過這樣的事,一旦官家介入,有些事可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了。”
楊帆慢慢踱到門口,門口也堆了沙袋,過膝的混濁雨水在院子裡盪來盪去,不時會有雨水濺潑進廳堂。楊帆道:“有時候,事情的發展自然而然,就像這堂前的水,你越堵它越高,我能發動這場‘戰爭’是因爲我順應了民意,我想阻止已不可能!”
崔林蹙眉道:“難道楊兄希望長者們親自插手不成?”
楊帆回首,桀然一笑:“這件事已經經過了官府,徐有功在太原,時雨在丹州,胡元禮在鄜州,老人家們就算親自出手,此時業已不可能阻止事態的發展,以我之見,長者們還是置身事外的好。”
崔林的臉色沉下來:“一旦官家介入,後果不堪設想,這個……你早該想到的。”
楊帆道:“這件事如果不是因爲長者們的縱容,本就不會出現,我現在只能儘可能地把損失縮小到最小的範圍,別的我也沒有辦法。”
崔林道:“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們會把各大世家嫡宗長房的那些子弟們撤出來,否則一旦情勢失控,就算各大世家不會牽涉其中,這些精英子弟也會損失重大。”
不管是顯宗還是隱宗,這樣的世家子弟都有一些,其中尤以顯宗最多。姜公子本就出身世家,再加上他一向高傲,重用的人自然也大多出身世家。在此決戰關頭,如果各大世家施加影響,撤回這些身負要職的子弟,顯然對顯隱二宗都有影響,尤其是顯宗。
楊帆卻絲毫不慌,莞爾一笑道:“也好!我也不希望他們有什麼閃失,等塵埃落定之後,他們再回來也不遲。”
崔林眉頭緊皺,道:“楊兄似乎還不太明白我的話,如果這些子弟撤出,七大世家對你們的支持力度……”
楊帆慢慢轉身,望向廳外,淡然答道:“無論如何,也得決出雌雄再說!”
“咔喇喇……”
一道紫色的閃電映得廳堂驟然一亮,然後一道響雷震得窗櫺簌簌發抖。閃電亮起時,負手而立的楊帆彷彿突然被鍍上了一層金邊,崔林看着他傲立不動的身影,心中輕輕一嘆。
他的祖父和各大世家的長者們縱容沈沐,本是希望在繼嗣堂內達成一種平衡的力量,結果卻使掌握着巨大財力物力的繼嗣堂在分裂之後一再內訌,內耗驚人,玩火者終自焚。
他現在只希望顯隱二宗不會步那些老人家的後塵,如果情形失控,最終由朝廷掌握了主動,那對顯宗、隱宗,對顯隱二宗背後的七宗五姓,都將是一場噩夢。
“當~~,當~~~”
悠揚的鐘聲在古城上空迴盪,這是寶室寺的鐘聲。
鄜州寶室寺建立於隋朝以前,貞觀三年的時候,有善男信女捐資鑄造了銅鐘一口,上鑄飛天、鏈花、朱雀、青龍,還有陽刻正書銘文,成爲寶室寺鎮寺之寶。銅鐘一響,聲聞數十里,儼然是鄜州一景了。
胡元禮到了鄜州境內便偃旗息鼓,同時御史一樣,他也想用微服私訪的辦法先對鄜州調查一番。
這倒不是胡元禮與時雨心有靈犀,實在是因爲他們這些御史言官天生扮演的就是與其他官員對立的角色,他們每到一處,就算不是爲了查辦此地官員,當地官員也會戒備重重。
這種事遇到的太多了,所以御史們到地方上查辦案件,幾乎無一例外都會選擇先微服私訪,雖然側面打聽到的消息有道聽途說之嫌,很難作爲確鑿實據,也總比只聽地方官彙報解釋要客觀一些,這也算是兼聽則明的一個辦法吧。
胡元禮扮作客商,悄無聲息地住進寶室寺,捐了一筆香油錢,一行人安頓下來。胡元禮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除去一路風塵,換好輕衫出來,案几已然擺好,幾道清淡小菜還有一碗粳米粥,一盤當地的特色麪食。
胡元禮坐下來剛要享用,就聽“篤”地一聲,一柄帶着紅纓的飛刀貫在了桌上,駭得胡元禮仰面跌倒,大呼“來人!”
兩名守在門外的差官提刀搶入,一見房中情形也自驚慌,急忙扶起胡元禮,便拔刀搜索起來,室內室外,樑上窗後,哪裡還有人了。
胡元禮心神稍定,見那飛刀下扎着一封信柬,心中不由一動,急忙拔下飛刀,取下信柬,展開細細一閱,不由暗吃一驚:“民間傳說,那江湖遊俠兒高來高去,神通光大,竟然真有這般本事?”
傳書人並未留下名號,信中只說鄜州官吏上下勾結,貪官污吏比衙皆是,他知道胡御史是奉聖命來此查辦鄜州官員貪墨一案的,因此仗義出手,查明鄜州官倉貪污挪用公糧之事實。
信中不但指明瞭哪口糧倉必有問題,只消一查就能獲得實據,從而對所有糧倉全面清查清點,而且還爲他獻上一計,說這鄜州官吏貪鄙者衆,恐怕州衙上下俱都是他等耳目,御史若想查明真相,不可給他們時間隱藏證據,應馬上聯絡新任裴刺史,迅速拿得真憑實據方爲上策。
胡元禮驚歎處就在這裡,這些江湖人有飛檐走壁的本領,查出糧倉虛實還不算稀奇,可這遊俠兒不但知道自己身份、知道自己來了鄜州,而且還知道這新任鄜州刺史的底細,對自己做出妥當建議,可謂有勇有謀。
可惜如此高人,來去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否則若能收服此人爲朝廷所用,豈非得一得力臂膀?不過轉念一想,這種人以武犯禁,性情又如閒雲逸鶴,怕也不會受官場規矩約束。
拈着這封信,胡元禮暗想:“這封信中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呢?如果是假,撲一場空,未免惹人笑話。可鄜州一案如果真有蹊蹺,那些貪官使這等手段只爲給我一些嘲諷,未免太過無聊……”
胡元禮沉吟半晌,終於下了決定。他飯也不吃了,拍案而起,對聞訊趕來,已然把他居處圍得水泄不通的差官侍衛們喝道:“速速更換官衣,咱們去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