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就像是一牀剛剛絮了新棉的被子,柔軟的覆在你光溜溜的軀體上,叫人情不自禁地打起哈欠,有了睡意。
春風薰得遊人醉,便是這般滋味了。
楊帆和阿奴、小蠻帶着兩個孩子去洛水河邊春遊,很快便“巧遇”了出宮省親的上官待制,於是兩處並作一處,帳圍子連起來,佔據了洛水河邊最寬敞、風景最優美的一處所在,足有兩畝方圓。
這樣的時刻,兩個孩子是最高興的,他們光着小腳丫踩在細沙的地面上,清楚地感知着這個世界,只是跑了兩圈,那隻和他們一般笨拙的小狸貓就滾了一身的沙子,兩個小傢伙自然也不例外。
小蠻沒去管他們,由着他們去瘋。因爲一家之主楊大人說了,人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個童年,這段時光的快樂如果失去了,以後再也不可能找回來,不要總讓他們按照大人的想法這樣那樣,像個小老頭兒似的。
帳圍子就設在洛水河邊,家人挖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溝渠,把清澈的河水引了進來,但水面上並沒有酒觴飄流,在沙地上還放了一隻投壺,那纔是小蠻和阿奴喜歡的節目,她們正在興致勃勃地投箭。
她們兩個玩不來太平公主所喜歡的那種詩籤遊戲,而這投壺則不然。投壺放得位置很遠,普通人是投不進去的,兩個女人正在較量腕力和眼力,她們投壺的勁道,足以把這投箭當成暗器使用。
帳圍子深處,鋪着一卷灰黃色的駝氈,駝氈壓倒了一片野草,青草味兒散發出來,坐在氈上。鼻端就能清晰地嗅到青草的芬香,迎面就是河上吹來的清爽的風,非常舒適。
婉兒微笑着看了眼剛剛輸了一箭正舉杯飲酒的小蠻,又憐愛地看了眼那兩個瘋玩瘋鬧的小傢伙,眸中滿是豔羨。
她從小充沒於宮廷,從小看着別人的臉色生活,在她而言,最奢望的就是現在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最渴望的就是一個屬於她的家庭,可這一切現在都還無法實現。雖然她現在也坐在這兒,並得到了這個家庭的認可,可她還不是這個家庭的一員。
“你見過太平了麼?”
婉兒把癡癡的目光收回來。溫柔地瞟了一眼身旁的楊帆。
楊帆微微搖搖頭:“我昨天才回來,還不曾見過她。”
婉兒問道:“她也沒有主動尋過你?”
楊帆目光微微一凝,問道:“出了什麼事?”
婉兒淺淺一笑,妍若春花:“沒甚麼事,只是……鳳閣舍人韋嗣立正準備上一道奏本……”
楊帆聽懂了婉兒的弦外之音。不動聲色地道:“哦!這個人……是太平的人?”
婉兒嫣然道:“天下奏本,都須經過我手,與太平呼應的主張,一次兩次或是巧合,次數多了,他是誰的門下。其實不難猜的。”
楊帆笑了笑道:“幸虧天子已經老了,沒有精力去注意這些細節,要不然……”
婉兒聽出楊帆語氣裡帶着一絲淡淡的譏誚。卻不知道他譏笑的究竟是誰,眸波不由閃了一閃,又道:“他打算上的這道奏本,是要請天子對垂拱以來經來俊臣、周興等人誣判的案件予以平反,猶生者官復原職。已死者赦免家人賜歸故里。”
楊帆斷然道:“這不可能,案子是周興、來俊臣一班人辦的。可幕後真正的主使卻是今上,許多人之所以受到懲辦,關鍵不在於他們是否被誣陷,而在於是天子想要把他們踢開、踩死!”
婉兒微笑着,一副智珠在握的安祥,彷彿脅侍於佛前的觀音:“這道奏本上面,還附了一件事,恭請天子整頓國學,禁止權貴子弟今後不經科舉而薦舉入仕。”
楊帆一怔,啞然失笑道:“這麼說,剛剛那件事只是用來跟皇帝討價還價的了,這件事纔是他們的真正目的。”
楊帆思量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她是想……,太平難道不曉得欲速則不達的道理麼?”
婉兒悠然道:“或許不是不明白,而是急於有所得的時候,總是不好把握其中的分寸。”
楊帆眉頭一皺,擔心地道:“你都一眼便看穿了她的目的,此舉用心,能夠瞞得過皇帝?”
婉兒大發嬌嗔,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這叫什麼話,什麼叫我都一眼看穿了她的目的,帆郎覺得人家本來很笨嗎?”
楊帆笑道:“怎麼會?我家婉兒最是冰雪聰明,我只是覺得……天子雖老,也不是那麼容易哄騙的。”
婉兒拍開楊帆不規矩的大手,向追逐着小貓在沙灘上瘋跑的楊念祖和楊思蓉呶了呶嘴兒:“有孩子在呢。”
楊帆沒趣地道:“他們那麼小,懂什麼。”
婉兒沒理這個不要麪皮的男人,繼續說道:“遞交天子的這道奏本,打算上固然是這麼一個打算,做法上當然不可能這麼簡單,我之所以知道,不是因爲我看出來了,而是太平使人主動告訴我了,因爲她需要我的幫助!”
楊帆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從這句話裡,他忽然品出了些不一樣的味道。
太平公主想讓這道奏本得以通過,必須得對婉兒坦誠相告?因爲她需要得到婉兒的幫助?
那也就是說,今時今日的上官婉兒,已經不是昔日只與一班詞臣在史館裡吟詩作賦、無憂無慮的上官待詔,她已經能夠影響或者左右一些政令的發佈或否決,她必然已經掌握了相當有力的一股力量。
而太平公主把擴充勢力的目標轉向了國學,那就說明,她在朝廷中已經拉攏了相當龐大的一股勢力,否則即便皇帝肯整頓府學,她也只是爲他人作嫁衣,她自己沒有充足的人手、沒有足夠的權力,就不可能把持國學中的那些職位。
同時。這也說明,朝中勢力已經被瓜分一空,沒有新的資源可供發掘了。
二張黨、樑王黨、魏王黨、相王黨、廬陵黨、太平黨,還有……婉兒黨!
楊帆自河北迴來以後,才決心發展一支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唯其如此,才能如臂使指。但他忽然發現,朝中已是朋黨林立,所有的一切,都已被瓜分一空。連點渣子都沒剩給他。
幸好……他的目標在軍隊,而軍隊中除了武氏家族,別人能夠染指的還不多。而且他想要的也只是能四兩撥千斤的那股力量,最核心的一股力量,否則在這麼多強有力的對手競爭下,恐怕他什麼都得不到。
其實,還有一件事楊帆沒有想到。或者他是不願去想。
婉兒本想點一點他,但是看到他沉思的模樣,本已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有些事,即便本來就是那樣,可是從她嘴裡說出來。也難免會有一種不同的味道。她是個聰慧的女子,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你打算怎麼做?”楊帆沉思半晌,才緩緩轉向婉兒。道:“你要幫她麼?”
婉兒清澈的目光凝視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說出來,是因爲我聽你的,不然,你以爲我組建自己的勢力。究竟爲了什麼?”
楊帆心中一熱,輕輕握住了她的一雙柔荑。這一次,婉兒沒有躲避。
四手相握,彷彿他們的心也融在了一起,能夠清楚地感應到彼此的心跳。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兩個人靜靜地感知了許久,楊帆纔不舍地打破了這種兩心相知、兩心相依的寧靜:“你不要插手,天子老而彌姜,雖然她的精力大不如前,卻還沒有糊塗到那種地步。以她一向強硬的性格,即便是她自己願意去做的事情,照樣不想是因爲受到別人的左右或者影響,她喜歡掌握一切。”
婉兒溫順地點點頭,柔柔笑道:“不用對我解釋那麼多,你只要告訴我行或者不行就可以了。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夫,也是我的天,我不聽自己男人的,還能聽誰的呢?”
楊帆聽得蕩氣迴腸,情不自禁地想要擁抱她,這一次卻被她羞澀地推開了。女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家,有些事,她可以做,但是絕不肯讓別人看到。
她舉手把鬢邊一綹髮絲優雅地掠到耳後,微笑道:“不過,人家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呢,沒想到郎君對陛下的性情揣摩的也是這般透澈,太平雖是陛下的女兒,卻還不及郎君瞭解她的母親!”
楊帆笑了笑沒有回答,他能把武則天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澈,其中有“觀天部”那班老傢伙的分析,卻也不無他自己的認知。所謂最瞭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或者楊帆心裡是早已把武則天當成了他最強大的對手吧。
婉兒道:“那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我會規勸她不要輕舉妄動。如果她一意孤行,那我也沒有辦法了。”
楊帆點點頭。
婉兒吁了口氣,又道:“郎君此番回來,今後有什麼打算?”
楊帆道:“我想……重返百騎!”
婉兒的眸子驀然一亮,欣喜地道:“重返百騎?太好了!郎君重返軍伍,就可以避開險詭莫測的政治風浪了。”
楊帆笑望着她,促狹地笑:“就沒有別的好處了?”
婉兒俏臉一紅,羞羞答答地垂下頭去:“而且……婉兒也能常常見到郎君了。”
楊帆忽然苦惱起來:“宮闈中戒律森嚴,看得到卻吃不到,那怎麼辦啊?”
“去你的!”
婉兒滿臉紅暈地啐了他一口,薄嗔道:“當人家是個蕩婦麼?”
她輕輕低下頭去,修長的玉頸輕折,如一隻臨水自照的白天鵝,又似一朵含羞低頭的水蓮花,深情款款地道:“人家只要能常常看到你的樣子、聽到你的聲音,便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