鄜州倉被團練兵接管,停止出糶入糴。
裴郡馬真是發了狠,每日親至鄜州倉,親自監督逐倉清點糧食數目。種種跡象表明,鄜州府參與貪污糧儲案的官吏實不在少數,可是他們在裴郡馬的直接監督下,沒人能動手腳,頂多是暗示他們的人消極怠工,拖延時間。
鄜州倉的賬簿很混亂,查賬高手怕也要費上很多功夫,而鄜州地區究竟有多少人牽涉其中,裴郡馬並不清楚,所以他不敢把賬目給當地官府的賬房先生進行覈算,只是把抄來的賬目封存,交給自己從京裡帶來的親信保管,又使人回家急調自家賬房來配合查賬。
現在裴郡馬每天做的事,就是親自去鄜州倉監督清點糧食,夜晚則封倉,留下幾名自家帶來的家僕守在鄜州倉,只等全部糧草數目覈算清楚,若有差遲再行發難。
在此期間,裴郡馬也抽空審訊過那些倉令倉丞,這些人自然是一口咬定糧儲無誤,當日只是意外失火。這些人都有官員身份,裴郡馬未得朝廷旨意,便是把他們悍然拘禁業已稍嫌過份,自也不能動刑逼供。
李太守第二天還佯裝糊塗地來刺史府交接,裴郡馬大少爺脾氣上來,卻是根本不給他好臉色。現在就是白癡也明白,這件事十有八九跟他有關係,否則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鄜州倉沒人犯得了這麼大的案子,州府官對當地的常備倉可是負有全權監管之責的。
裴郡馬不簽字,李太守就走不了,只好悻悻回府。不過他雖做出一副被羞辱懷疑的憤怒模樣。心中實是驚懼不已。劉管事那晚已經把賬簿取回來了,被燒掉的那四倉糧就算全按滿倉來計算,依舊有十萬石的差額對不上。
這麼大的一筆數目,可不是做做假賬或者用什麼出入倉庫記錄滯後的理由就能搪塞過去的。李太守又驚又怕。暗中遣散親眷、藏匿家產,甚至連後事都已經開始準備,誰知這時候他心目的惡魔突然變成了菩薩,從天而降!
關中的沈大糧商派人來了。並且給他帶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欠糧馬上就還。
但是,沈沐可以把糧食還給他,現在鄜州倉在裴郡馬的看管之下,這筆糧放在外面不合情理,運入倉庫衆目睽睽之下如何完成?這就需要李太守自己去費思量了。
不過對於這一點李太守並不擔心,他最愁的是無法憑空變出十萬石糧食來,至於入庫……,總有法子可想的。
這些日子,鄜州官員出入李太守府邸的越來越多。有的人打得幌子是替老太守送行、有些人則是上門替老太守抱屈、還有感覺自己不受新任刺使信任而來向老上司訴苦的。裴郡馬全都看在眼裡。卻也不去理會。
他根本就不曾考慮過現在得罪了這麼多人,如果案子沒查明白,他在這鄜州刺史任上少了手下這些僚屬的配合。政令一出府門就形同一張廢紙,他又如何幹得下去。官場上是容不下二愣子的。可是偶爾蹦出一個有後臺的二愣子,在他滾蛋之前也挺讓別人犯愁的。
這段日子,胡元禮一直沒有再等來那位神秘遊俠向他傳書示警,於是便親力親爲,主動下去查找有關鄜州倉案的線索。
如果鄜州倉真有問題,參與的官員絕不會僅僅是鄜州倉的直管官,他若錯找了一個與案件有關連的官員來配合查案,那無異於與虎謀皮,所以他跟裴郡馬一樣,拋開了鄜州官吏單幹。
裴郡馬封了鄜州倉的賬簿,清點糧食實物,他就奔走四鄉,查找地方實據。
這個時代,百姓繳納賦稅的主要形式還是糧食。鄉里的賦稅由里正徵收,百姓把糧食交給里正,里正再集中於縣,縣裡再由縣典、縣尉統計後依數送到州倉,州倉再按照戶部核發的支度數目或留用本州、或運至京師、或儲放入庫。
天下州縣雖多,都是這個路數。如今州里有裴郡馬在查,以驗證賬實,胡御史便自州府往下查,沿州、縣、鄉、民繳納糧食的四個環節逐層倒查,如果州倉在賬簿上做的手腳天衣無縫,通過下面層層細賬的攏計也能看出端倪。
這些天,古竹婷和幾位兄長也在用他們的法子查辦此案。
他們是高來高去的江湖人,一身武功藝業自然不凡,但要說到偵緝案件、查找線索,卻遠不如胡御史這種行家裡手了。他們能做的,只是依據他們的特長,監視一些民聲不大好的當地官員的府邸,還要分出人手去監視鄜州倉,防止有人做手腳。
經過幾天的暗中監視,古竹婷和她的三個哥哥還真通過偷聽確認了幾位涉案的官員,可惜他們偷聽來的談話依據法理是無法當成呈堂證供的,他們也不會天真地認爲可以據此爲憑。
隨便蹦出幾個“義士”“遊俠”說他聽見某人說過什麼,朝廷就拿下一位官員,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他們說明自己的真正身份,說明是受楊帆指使而來,那麼最先倒黴的又肯定是楊帆了。
貪墨糧儲,性質再惡劣也不會比某一位朝廷官員暗遣人員刺探監視其他朝廷大員更嚴重。但是起碼有了這個線索,他們就可以有的放矢,專門盯緊了這些涉案的官員,在這緊要關頭,他們可能不想辦法自救嗎?
這一盯,還真讓他們盯出了問題。
武則天執拗地認爲洪水不可能沖垮宮城,哪怕文武大臣、皇親國戚再三促請,太平公主和皇太子跪地相求,就是不願意離開洛陽城。
滿朝文武叫苦不迭,可皇帝不走,他們自然也不能走,但是如楊帆一般先把妻妾兒孫送出城去的卻是不計其數。
皇帝不走,上游及洛陽地區負責治水的官員更是提心吊膽壓力重重。這些日子物價如何高漲早已不是問題了,宮裡每天收到的消息都是哪兒山體滑坡、哪兒發生了泥石流,哪兒橋樑被沖垮,哪兒衝沒農田溺殺了兵民……
每天報上來的都沒有好消息,洛水河邊一座寺廟被衝沒了,漕運渠道徹底失去了作用,運轉的舟船在滔滔洪水中根本不起作用。幸虧天津橋是前年剛剛重修的,石質的橋架和橋樑非常結實,要不然這座大橋怕也要被沖垮。
洛陽城裡,雖然官員們每天都到皇宮報到,實則朝會以及各衙的公務全都癱瘓了,根本無法在這種情況下署理公務。官員們每天到宮裡來,都是架着小舟或者淌水來的,其狼狽之狀難以言表,他們來是勸說皇帝離京的,可皇帝依舊我行我素。
這種局面,直到崇慶門垮塌,命婦院變成危樓纔開始改變。近在咫尺的危險終於讓這位一意孤行的皇帝陛下意識到洪水似一隻關不住的猛獸,就在她的身邊。於是在文武百官再次促請時,武則天終於答應移駕三陽宮。
三陽宮是武三思與武承嗣爭寵時,爲武則天建造於嵩山腳下的,就在嵩陽縣境內。皇帝答應移駕,滿朝文武總算鬆了口氣,於是皇帝、皇太子、滿朝公卿、皇親國戚幾千號人在數萬兵馬的護送下浩浩蕩蕩直奔嵩陽。
三陽宮建於石淙河畔,周圍二十里,牆高丈八,內中殿堂樓閣、宮軒廊房俱備,奇巖怪石、清泉流水,離宮秘苑,別有洞天。
此番皇帝移駕三陽宮,羽林衛是扈從的主力部隊,千騎全體出動。方圓二十里的三陽宮內,千騎是駐紮其中的唯一的一支武裝,武攸宜的羽林衛則在宮外設防。
楊帆一路跋涉,肩負着拱衛御駕的最繁重任務。
安排住處是婉兒的事情,皇帝、皇太子、諸王、諸公主當然是住在三陽宮內,各宰相、尚書、侍郎也都分別安排了住處,許多隨員和普通官員就只能在三陽宮外的民居、寺院以及臨時搭建的帳篷裡安頓下來了。
婉兒很容易就把楊帆安排在了她的住處附近。這裡不是宮裡,臨時住所沒有人避忌太多,而且楊帆負責三陽宮防務,她則負責三陽宮內務,住的近一些也方便他們之間聯絡安排各種事情,不會有人產生懷疑。
如此優雅勝地,各處宮室之間有林木怪石、飛泉流瀑相間,本是情侶幽會的絕佳所在,可是楊帆拖泥帶水地剛剛趕到,又馬不停蹄地安排防務,只覺疲憊不堪,是以雖知婉兒就在他左近,還是先回了自己的住處。
這時候只怕皇帝那兒也沒來得及燒出熱水呢,楊帆這兒自然沒有熱水供應。不過初秋時節天氣不冷,楊帆從屋後提了幾桶清泉上來,沐浴梳洗一番,換了乾淨衣裳,躺到榻上歇了小半個時辰,精神體力這才恢復。
這時楊帆纔想起婉兒住處就在自己屋舍後面的坡上,與自己近在咫尺,心中不由一動,忙從榻上起來,束冠繫帶整理停當,舉步出了房間,沿山牆處一道青草茵茵的小徑向坡上走去。
楊帆走上山坡,看見一抹紅色飛檐挑於濃濃綠蔭之中,正欲舉步走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喊:“將軍!”
楊帆迴轉身來,任威腳步匆匆地趕到他的身邊,悄悄遞過一隻蠟封的竹筒,急聲道:“將軍,鄜州送來緊急消息!”(未完待續)